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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腔 (咬枝绿)


而沈弗峥听人说着奉承话,手落桌上,烟在指尖。
没抽,只任其自燃。
钟弥便没有再走过去。
转身之际,她忽然好奇,他待人是否也如此,就如他指间那根烟,看似没有舍弃,实际未有半分顾及。
矜贵有礼,却也不近人情。
沈弗峥来州市后一直住在酒店,徐总托人打听了,他偶尔下午会在一楼露台坐坐,或者去钓鱼,一直想找个机会来露个脸。
得知沈弗峥今天的日程,特意携徐夫人一同过来拜访。
徐夫人不久前去了洗手间,这会儿往露台走,正撞上避嫌转身的钟弥。
两人算是初见,但她却认得钟弥。
她的儿子徐子熠曾在手机屏幕上划着一张张图片,给她看,兴高采烈地问她,是不是美死了?说这姑娘叫钟弥,是这次城市选美大赛的冠军,也是他高中时候的校花。
是好看。
乌发雪肤,气质独特,是见之难忘的美。
儿子的痴迷明晃晃挂脸上,徐夫人怎么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看照片的时候她就问了,小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
儿子一下讷讷,挠头说:“她家,她家好像是在城南开了一家戏馆,也是茶楼,早年粤剧馆的地方,现在叫馥华堂,算是做生意的吧,反正家里不愁吃喝,也算门当户对了吧?”
声音越说越虚。
最后被徐夫人一句冷笑截住:“开个戏馆茶馆算什么生意?怪不得你爸爸让你去见副书记的千金,你推三推四的不同意,心都被狐狸精勾去了!”
现在看着比死板照片还美上三分的钟弥本人,徐夫人更是坐实了狐狸精的评价。
难怪她儿子着魔一样。
徐夫人拢住一侧手臂,端起来的手腕间勾着一只大象灰的kelly,银扣闪闪发光。
三两句讲明自己与徐子熠的关系,她笑得像一个慈爱长辈,跟钟弥说:“钟小姐可能有所不知,家里其实已经给子熠安排了对象了。”
钟弥的声音和表情都淡淡的:“哦,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可我儿子好像对钟小姐很感兴趣。”
钟弥没耐心跟她绕弯子,耗费时间:“所以您想跟我表达什么?”
徐夫人有点满意钟弥知世故。
“只是想提醒钟小姐一句,男人嘛,年轻的时候就是心定不下来,难免要在外面沾花惹草,玩够了才肯停,可这野花野草哪有往家里带的,你说是不是?钟小姐这么漂亮,听说跟子熠还是高中同学,老同学叙叙旧可以,可千万别被我们家儿子耽误了。”
沈弗峥坐在露台藤椅处,旁边这位徐总说话又密又殷勤,沈弗峥正捡一句漏一句当打发时间听着。
视线一转,他看见钟弥。
她面前站着一位富贵打扮的中年女人,环着手臂,笑盈盈不知说了什么,钟弥听后脸色变得不好。
她抿唇侧首,刚巧,和沈弗峥对上目光。
沈弗峥远远看着她,目光似无风的海面,泛着温和的粼光,等一只小舟归港。
他坐在阳伞下没动,指间掸掸烟灰,淡淡一句话就为钟弥了解围。
“过来跟徐总打个招呼。”
她之前的选美大赛,主办方之一就是启泰地产,钟弥曾在颁奖典礼的台下看过徐父。
徐总却不认识钟弥,也不知道眼前人就是儿子在家跟徐夫人闹脾气的罪魁祸首,很客气地望着钟弥,向沈弗峥请教:“这位是?”
沈弗峥道:“钟弥。钟弥的外公,于我有授业之恩。”
这话点到为止,其中的关系细究起来,可深可浅,叫人不敢大意。
沈弗峥轻垂眼帘,问钟弥:“刚刚看你跟徐夫人说话,认识?”
和徐子熠的事情,来龙去脉不算复杂,但被徐夫人搞得有点难堪,钟弥本不想讲。
可她不自知,娇生惯养,被家里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姑娘,忍辱似吞垢,脸上根本藏不住半点情绪。
沈弗峥见她这副样子,低了声音,似替她撑腰。
“怎么不说话?”
钟弥道行还是浅,又是被宠大的,声不高,气却不小:“不熟,倒是高中跟徐公子同过窗,徐夫人可能对我有什么误会,怕我没分寸,所以过来提点我两句。”
徐总诚惶诚恐,望一眼徐夫人,后者立时换了局促神色。
她哪知道钟弥跟沈弗峥还有这么一层联系,徐夫人一时攒拳干杵着,那只kelly都被手腕压得有些变形,包的主人顾不上了,心思都在钟弥身上,不知道该怎么补救赔罪才好。
徐总目光窥探,猜两人什么关系。
沈弗峥完全没在意他们,手臂轻轻一收,拢住钟弥肩头,如同是在哄家里闹脾气的小朋友。
钟弥斜身靠上他,瞳孔微震,他这么一揽,她立时像一张松散竹席被收紧了编线,竹骨条条束到一处。
钟弥整个上身局促僵硬。
心想,这狐假虎威的戏码会不会演得太真了?
男人身上浅淡的木香,似深谷雪柏的泠然,在她嗅觉里锐化清晰,侵扰神智。
倏然,眼皮一跳。
钟弥脱离走神状态,听见沈弗峥的声音,在近到不能在近的地方,轻轻震她耳膜。
“弥弥年纪小,章老先生又就这么一个外孙女,平时宠惯了,只教她待人有礼,想来可能是徐公子误会了,我们弥弥家教很严,这方面,徐夫人倒是不必多虑。”
他音质冷,如薄冰与薄冰之间的碰击,不温不火的话,经他唇齿都另生出一层矜贵。
仿佛“家教很严”“不必多虑”是虚话,实则是敲打他们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高攀得起钟弥。
徐总徐夫人面色惶惶,以为得罪了钟弥。
也因此得罪了沈弗峥。
州市不如京市的商圈那样盘根错节,如今活跃的这批商贾几乎都是近十几二十年凭运势起来的,而小地方的运势,看人胜过看天。
贵人说下雨,州市不会有晴天。
这次京市资本带着这么大的项目过来,半个古城区包括绕城河道,跟政府合作开发,光是预热的消息就炒了两年多,各方人马早就蠢蠢欲动,伸长脖子想来分一杯羹。
沈弗峥不是他们能开罪起的人。
来州市的游客都知道,陵阳山寺宇林立,神仙众多,庙要捡香火旺的拜。
三炷香都已经点好了,好不容易到佛跟前,忽然有了今天钟弥这出,不知道这个头还能不能安然无恙磕下去。
徐家夫妇走后,钟弥陪他去钓鱼。
钟弥还没从“紧束竹骨”的僵硬状态里彻底走出来,步子走着走着就慢了,他本来就高,腿又长,钟弥不声不响就落了沈弗峥好一段距离。
他回首,第二次说话,她才回神。
“钟弥?”
他问她会不会钓鱼。
本想说钓鱼不就是甩个杆子等鱼上钩,有手就会?可又想,可能他是专业人士,连“等鱼上钩”都颇有讲究,于是没随着性子胡乱发言,乖乖摇头说不会。
她说不会,沈弗峥就没叫人再添一柄鱼杆,继续往木道尽头的湖区走。
钟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在心里小声嘀咕,刚刚在徐总徐夫人面前还一口一个弥弥,现在成了连名带姓的钟弥。
他的亲和力是弹簧吗?可伸可缩?
钟弥陪坐,看着西沉的落日,有些无聊,岸边铺路的小石子粒粒分明,又圆润趁手,她时不时捡一颗往湖里丢。
湖面上,荡开数道涟漪。
她单手托着腮,手肘抵在膝上,跟他说:“你刚刚说我家教很严,我外公在这儿,都要替我脸红。”
“那这事儿不告诉你外公,当你欠我一个人情?”
钟弥瞥他一眼,小声说:“你的人情,我还不上。”
沈弗峥说还得上。
钟弥问:“怎么还?”
“两件事,”他朝她看。
居然还有两件?
他帮一次,别人要还两件事?这人不愧是启泰老总都要点头哈腰恭维着的人物,什么京市来的沈四公子,他是京市来的奸商吧?
“明天,有场晚宴在绮月公馆举办,我需要一个女伴。”
其实他出席这种应酬场合早就习惯,女伴也不是非携不可,只是身边有人,会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风月麻烦。
钟弥想想,点头答应了,这个可以,也不过分,又问:“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呢?”
沈弗峥看着她的手,皮肤白皙,指骨纤细,捏着一颗鸦青色的小石子。
他淡淡出声:“你这样坐在我旁边,鱼没法儿上钩了。”
再胆大包天的鱼也都被她的小石子阵吓跑了。
说话时,他朝她的方向侧身,那个角度,让他身后匿着大片湖光落霞。
水天相接处,暮色正烈,胭云被酡红烧透,而近处,他那双眼,仿佛湖面下未被照透的水域,浮光掠影,瞧不清明。
钟弥微微张着口,一时挪不开视线。
鱼,没…上钩吗?
钟弥将小石子纳入手心,轻轻硌着掌心纹路。
“那我不扔了。”她低声说。

钟弥家客厅也正热闹。
表姨登门,跟章女士说着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八卦消息,神情之夸张,言语之胆颤,仿佛闻所未闻。
“……那个徐少爷是有未婚妻的呀,人家家里眼光高的要命呢!我那天一听徐夫人说有个小姑娘一直在缠着她家儿子,我就心想,也正常嘛,毕竟那徐少爷人长得体面,家里条件又好,哪怕没名没分小姑娘巴着他也是情理之中,惹花惹草都是应该的,可我一听,徐夫人说那小姑娘叫什么,叫钟弥!哎呦!我心里就咯噔一声,我们弥弥讲道理是做不出来这种叫她外公脸上无光的事的呀!”
一句话恨不得带上十八个弯,其中幸灾乐祸的意味,巴不得事实确凿,坐准了钟弥攀龙附凤,大家半斤八两,各奔前程,日后别在她们母女面前假清高。
什么京市章家,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谁还记得。
章女士甚至都不看向钟弥确认一眼,只冲着表姨淡淡笑着说:“弥弥不会,应该是弄错了。”
表姨说:“哪会错哦,那徐夫人都说了,钟弥,开戏馆茶楼的,这城南难不成还有第二家馥华堂?”
长辈说话,也不管是什么长辈,打断都是不礼貌的,钟弥待会儿要穿极修身的裙子,晚上就没吃饭,这时安安静静听表姨红脸白脸都唱起来,只津津有味剥着嫩绿莲子。
到表姨这句说完,她才出声。
“那个徐少爷,我是认识,我跟他高中同届,不过也不太熟,表姨现在在州市的贵妇圈混得这么如鱼得水,消息灵通,不如再打听打听。”
表姨向钟弥狐疑看去:“打听什么?”
“到底是谁纠缠谁?”想到那天在酒店露台借着沈弗峥面子的那出狐假虎威,钟弥不禁露出笑。
“不过他现在应该不敢纠缠我了,就不劳表姨替我操心了。”
钟弥一脸纯真好奇,眨巴眼,也向表姨回以晚辈的关心:“哦,对了,那个贵妇聚会有用吗?表姨刚刚说徐夫人眼光高,瞧不上戏馆茶楼,那其他人家呢,眼光高吗?表姨选到心仪的女婿没有啊?”
中年妇人的脸色登时一阵青一阵白,方才眉飞色舞粉墨登场,现下仿佛丧夫失子的苦楚青衣,咿咿呀呀唱不出调。
钟弥看得很满意,轻拍手,拂去手上的莲蓬皮,起身说:“我晚上还有事,就不陪表姨继续聊了,您自便。”
不多时,人走了。
钟弥也从自家楼上再度下来,穿之前那件从宝缎坊取回来的旗袍。
玉白的绸,绣着浓碧夹淡青的文殊兰。
本来以为今年夏天过去自己也没什么机会穿这件斯斯文文的旗袍,衣服取回来除了在镜子前多比量几回,也只是等着过季封箱。
现在好了,物尽其用,还沈弗峥的人情,穿去宴会上扮淑女。
她晓得自己今晚的任务——替沈弗峥挡那些可能缠上来的莺莺燕燕。
车开在去绮月公馆的路上。
夜色正酽,路旁的灯光流淌进车厢里,照得那一身旗袍微微泛着丝绸织物的光泽,温润风雅。
钟弥没想到沈弗峥还记得这件旗袍。
“纹样很别致。”
他侧首打量着说,“像是兰花。”
钟弥一愣,随即解释道:“文殊兰不是兰。”
“不过花语很好。”
钟弥以前对“惜字如金”的认知刻板,觉得惜字如金就是不爱说话,漏了一个“金”字,跟沈弗峥认识不长,却觉得,这词配他才绝妙。
就譬如此刻。
正常人会接话问一句“文殊兰是什么花语”,可他不问,只是淡淡看着她,静等她的后文。
没有任何对手戏。
只有她的单人旁白,契合车厢的安静气氛。
“是……与君同行。”
“很好。”
他看着钟弥,停了好几秒才出声,让那一句淡淡的应和,倏然变得意味不明,有些苔藓似的暧昧仿佛在暗处滋生。
宴会上,男人们应酬起来高谈阔论,很多钟弥都听不懂,也懒得听。
无聊就容易走神,美人走神也是好看的,就好比宴厅里的流苏水晶灯,不需要什么动静,单单存在着就是一种引人注目的美。
旁边人聊起未来州市的开发事项,她忽然听到几个熟悉字眼,古城区,银杏路。
那是胡葭荔家所在的地方。
钟弥眼眸微动。
在场众人都是察言观色的老手,沈弗峥那里没有关窍能切入,便不放过机会从他身边的女伴入手。
很快就有人露出好客神情,对钟弥说:“钟小姐初来州市,恐怕不知道古城区游湖,那是州市旅游的一大特色,有兴趣可以试一试。”
钟弥微笑:“我不是初来,本地人,古城区游湖,是我小学的春游项目。”
沈弗峥轻晒。
“啊?钟小姐原来是州市本地人,那感情好啊,沈先生这次来州市视察,正需要——”
那人露出场合上的惊讶之色,本来要顺着话题继续穿针引线,沈弗峥见钟弥微微努了一下嘴,那是一个仿佛在说怪没意思又有点可爱的小表情。
小姑娘真的娇坏了。
偏偏还娇得落落大方。
他正不动声色想着是谁把她宠坏的?她那位一生清雅朗正、不苟言笑的外公么?思疑的同时,言语上却不自主分了心,打断那人的话。
“说好了今晚不谈公事。还是在读书的小朋友,再这么聊下去,听着会觉得很没趣了。”
谁是还在读书的小朋友。
众人心知肚明。
而沈弗峥这两句无棱无角的话,一语双关,借钟弥之口说没趣,看似只是宠着小朋友,实际上也是他觉得没趣。
四两拨千斤,众人只能应和。
晚宴过半,钟弥没上到妆的脖颈耳尖开始微微泛粉,沈弗峥侧低下头,闻到她发间清淡的香。
宴厅里熏过木质香,经脂粉酒精一泡,早就糅杂成一种说不上好不好闻、却是宴会独有的浓郁气息。
可能身在其中不自知。
他靠近钟弥时,仍觉得她的香味,是清凉又独立的。
用酒杯示意方向,他在钟弥耳边说:“不要喝多了,那边有餐台,去把你的酒换成果汁。”
钟弥捏住杯柄,目光扫视一圈,轻晃晃这杯比她年纪都老的Latour,凭心说这种酸涩和醇香并重的红酒她品鉴不来,但得知酒庄年份,又难免有些暴殄天物的自责。
“我用果汁跟他们喝,会不会显得不礼貌?”
他将钟弥手里的杯子取走,随意放进穿场服务生的酒盘中。
“在这里,你可以不礼貌。”
寻到一份心仪甜点,小银叉携细腻奶油入口即化,钟弥抿起唇还在细究他方才的话,在这里是指哪里?
他的身边吗?
钟弥不禁拎拎嘴角一笑,舌腔溢出一丝奶油甜味。
她没有再上前,靠在餐台边,不远不近看着沈弗峥,见识了这位沈四公子的别样风采,衣香鬓影,游刃有余。
众星捧月的吹捧场面,钟弥不是没见过,只是他过分出尘,连这些阿谀奉承,落在他身上都恰如其分,好像他本就如此。
担得起如此盛誉。
晚宴后,司机将车开来公馆门前,他们正要走,忽然闭合的车窗被敲。
一道悦耳的女人声音传进来。
“沈先生,方便送我回酒店吗?”
深色玻璃徐徐降下,车窗外那张脸,一见之下,叫钟弥都不由吃惊大手笔。
州市这样的地界,终是不如炊金馔玉待鸣钟的京市,今天这场晚宴规格并不算高,也像是在迁就某人,刻意低调。
可这样颇有名气的女明星,能被请来为这晚宴的余韵收尾,这位试图巴结沈弗峥的幕后金主,着实担得起一句诚意十足。
钟弥没忘自己今夜的任务。
愣神只在几秒间,窗外那位女明星亦在打量车内的钟弥,显然是惊讶,她不知道这位据说位高权重的沈先生车上已经有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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