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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腔 (咬枝绿)


钟弥身边放了小袋子,她上大学就被钟女士要求带着常备药箱,平时小病小痛,她都会自己诊断吃药。
在电话里,她问沈弗峥看医生没有,他说没到需要看医生的程度,她又问他吃药没有,他说过两天就会好。
话都说得轻飘飘。
从老林口中才得知,他昨天居然还发了烧。
当时他在沈家,忙得抽不开身。
沈弗良和蒋小姐结婚,老爷子冷待沈兴之两个儿子多年,好不容易有一桩老爷子满意的喜事,当然要借此机会大操大办,红白事自古都是社交场。
沈家在京市的人脉关系,久居南方的沈兴之不大通,但他终究最后是要调回京市,各中关系,还需要靠着沈弗峥上下打点。
这种场合,连沈弗峥的父亲沈承之,都不一定有他的儿子管用。
毕竟众人皆知,沈弗峥是唯一一个在沈秉林身边长大的孙辈,沈老爷子独独爱重这个孙子,十岁出头就带在身边,教他识人行事,教出如今世无其二的沈四公子来。
他小时候喊着爷爷伯伯的人,如今哪一个提出来,都需避讳姓名。
这场沈弗良的婚宴,沈弗峥反倒成了寸步不能离的大忙人,迎来送往,觥筹交错,也没人知道他身体不适,自然酒也没少喝。
深夜散场,老林看他在后座闭着眼,眉心蹙得难受,本来提着要不就近先去酒店休息?
沈弗峥说回城南。
等洗完澡,人清醒了一些,老林还在客厅侯着,很担心他:“要不要请医生过来看看?”
他淡淡说不用,穿着深蓝如墨的两件式睡袍,长度过膝,宽松裤脚垂在脚背上,因面部表情匮乏,显得格外冰冷苍白,从慧姨手里接过一杯温水,径直走向负一楼。
慧姨屏了一口气,没忍住提醒:“沈先生,您今晚不能再喝酒了。”
他回身,示意手中的温水杯。
负二楼那间布满昂贵瓷器的玻璃房子,看起来像博物馆,但里头其实放了一张躺椅,这栋别墅里的佣人都知道,对于沈先生来说,那更像一间睡眠室。
早几年,他回来这边的次数不多,但凡晚上回来,要么在藏酒室,要么就在这间玻璃房子里面待着,佣人有时从负一楼的栏杆边经过,往下瞧,便看见他躺在靠椅上,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睡着。
他仿佛对那些回溯历史的天价艺术品并不感兴趣,合着眼,任由那些脆弱精致的瓶樽,无意义地,远远近近地陈饰他在身边。
如此躺个几小时,再出来,沈先生会变得特别平静。
现在他很少去了。
慧姨想想,大概大半年了,上次是去年八月。
那回沈先生出来,不像以前那样,虽然也不说话,但那种平静并不能叫人安心。他在客厅又坐了很久,最后打电话叫盛澎过来。
隔天就去了州市,备上厚礼,说要看望什么人。
到月底才从州市回来。
回来之后,他状态看起来很好,好似州市那里也有一间这样价值连城的玻璃房子。
应当更昂贵。
所以叫他平静的功效更好。
沈弗峥城南这栋别墅,第三次过来,钟弥无心看孤岛一样的灯火,她仿佛成了流落海上的飘零船只,只迫切想要上岸。
去问候这岛的主人。
进门,慧姨替她取出拖鞋,跟她打过招呼,又说沈先生现在在房间里,领着钟弥往楼上去。
钟弥边走边问:“他晚饭吃了没有?”
“吃了,但不多,可能人病了也没什么胃口吧,”慧姨看钟弥提来一只小袋子,露出药盒一角,没多问,悄无声息收了目光。
其实这边有药,连医生也是一个电话就能立即上门。
只是沈先生不配合而已。
慧姨将她送到门口:“我叫人送点热水来。”
钟弥冲她点头微笑:“好的,麻烦你了。”
“钟小姐晚饭吃了吗?需要送点吃的上来吗?”
“不用,我吃过了。”
钟弥在沈弗峥房间门口站定,抬手,不知道他现在在不在睡觉,刚刚电话里,他声音听着,既有病气,也很困倦。
她轻敲敲房门。
“我进来喽。”
里头应了一声,门也被钟弥朝内推开。
沈弗峥起身来迎她,也注意到她提来的小袋子。
“带了什么?”
钟弥将自己的拎包丢向卧室沙发,高高扬另一只手,冲他说:“药。”
“我猜你家有药,但你不想吃,所以给你送来了女朋友牌的,应该是不会被拒绝的吧?”
他浅浅一笑:“我免疫力很好的,过两天会自己好。”
钟弥贴他身前撒娇哼着:“让我来帮你好嘛,给我一点功劳,让我来救你!”
沈弗峥哭笑不得。
这时候热水送来,钟弥去门口接,命令沈弗峥躺回床上。
听老林说他这几天顶着病体多么忙,钟弥是诚心希望他好起来,抠了药,兑了水,睁一双漂亮眼睛,趴在床边,盯着他吃下去。
可没想到诚心也会办坏事。
她喂错药了。
可能在电话里知道沈弗峥生病,她当时太惊讶,着急拿药过来看他。
也怪她平时粗心,铝箔的药片板从盒子里拿出来,就混放在一起,病好了收起来的时候也不留心。
胃药塞进了感冒退烧的盒子里。
刚刚沈弗峥吞完药喝完水,钟弥去桌上放杯子,才发现铝箔板上的药名不对劲。
感冒药里为什么会出现肠胃类的词?
她拿手机搜了一下药名。
屏幕跳转,显示。
发现是治疗胃溃疡的。
钟弥一下想起来,这胃药都是去年春天的事了,她被彭东新灌酒伤得不轻,好一阵子都胃难受,只要饮食稍不注意就会半夜返酸呕吐。
钟弥走到床边告诉沈弗峥这个突发情况。
“我,我不会害死你吧?”
他先是愣住,看着钟弥一脸担心的样子,随后轻轻一弯唇:“你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怎么会吃错药啊?”
钟弥喃喃,想想都觉得好笑,又很担心他,荒谬,叹息,懊恼,无厘头,一时脸上表情复杂得可爱。
沈弗峥正想拉她到身边来,她风一样跑去桌子那里,拿起手机继续搜,这个胃药买来都一年多了,不知道会不会过期。
刚搜完误食胃药有什么影响,还要搜一下误食过期胃药会怎么样。
沈弗峥靠在床边喊她过去。
她像临交卷一分钟,还没写完作文结尾的学生,注意力高度集中,手指在屏幕动得飞快:“等等,等我查一下!”
看她这么紧张,沈弗峥反而有闲心跟她开玩笑:“我待会儿没准就要死了,你过来,让我抱抱。你好歹让我最后抱着你。”
“哪有那么严重!不会死的!”钟弥恼他口无遮拦,说着话,她还是朝他走去,目光只顾盯着手机里的文字,没看路就往下躺,压到他胸口。
他装痛装得好真,钟弥真信了,手指立马摸上他心口,拢眉问着:“这里怎么了,绞痛吗?”
她正准备往刚刚某度不负责的诊断回答里代入。
沈弗峥答得一本正经:“跳得比往常快。”
钟弥锤他,这回下手狠,他是真呛了声气。
“咳——轻点吧,小祖宗。”
钟弥哭笑不得,与他对视。
他虚弱着又笑起来的样子,好像早春的雾,暧昧气氛不知是怎么升温的,她眼里的恼,慢慢就柔下来,趴在他身边,手肘将身体与床撑开一段距离。
钟弥在他眼里看见日光晒透薄雾的热气,融融照拂,寸许距离间,男人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带病气的眼角微红,叫人在薄雾里迷失,在灼阳里燥热。
呼吸都成了变相的充气过程,热息盈满,像渐渐往上飘起的氢气球,连带着大脑也越来越轻,越来越虚。
倏然,他翻身将她压住。
一颗气球的人生里,仿佛初初有了踏实的分量。
他吻下来那一刻,钟弥正在说话。
“你吃错药——”
想叫他别乱来。
但已经开始。

第44章 假春天 如一群斑斓的蝴蝶破谷飞出
漫长缠绵的吻, 终于在餍足中结束,稍稍分开些距离,呼吸热得像黏在一起, 视线一碰,餍足不像餍足, 像腾升出的一股更欲求不满的贪心。
钟弥抿了抿唇,嗓子明明每分每秒都在被唾液浸润, 此刻还是发干, 她试图找正常的声音,一张口,气都是发软的:“我担心那个药会影响你……”
“有没有影响。”
他抓她柔软的手掌,向下去求证。
不止是手指,头皮发麻的一瞬, 钟弥在他身下也蜷缩起来, 声音团在他胸口处,羞耻又着急地弱声道:“我不是说这个影响。”
她把自己的手拿回来,凶器一样无处安放, 最后轻轻搭他肩, 她还在担心误食的胃药会造成影响, 试图跟沈弗峥进行正常对话,“你有, 有没有什么反应, 或者感觉不舒服吗?”
她大概不知道,每一次, 她躺着说话的时候, 脖颈线条都会绷紧, 又会随呼吸微微陷动。
眼眸冰透, 有种汝瓷开片一样的凛然美感,越是僵稠绷紧,越叫人想以煅烧令其舒展,为她镀绯红的釉。
沈弗峥低头,吻她耳根的皮肤。
“刚刚不是感觉到了吗?”
温热触感向下,细密地吻去,他的声音也在她的听觉里愈低愈远,“很不舒服。”
贴身的香灰色线衫毫无防御力,三粒珍珠色扁纽扣连与手指的一场缠斗都讨不来,被大手随意一推,便堆挤到一处。
如同被剥开绿色花萼,因人的心急,忽的暴露了含苞待放的娇嫩部分。
强势呼吸似湿雨暖风,伪造一个春天。
小花在风里迷蒙颤抖,被照拂吻触的地方,哪哪都湿,越是曲径通幽的小径,越在回馈最淋漓尽致的反应。
最后本能的,即使再不合时宜,也要为这个大开大合的假春天开放自己。
起初干涩的枯井,最后灌满春雨。
她韧带好,平时训练,从背后腿被分得再开也轻松,只是脱离训练动作,要做一只被反复推进抽出的风箱,高频的工作强度,超越了这只小风箱所能承受的极限。
烈焰烧了多久,等他终于熄火。
她的身体隐处仍颤颤萌动,如藏一个瑟缩惊蛰。
薄薄的眼皮外,有光晃动,可钟弥并不想睁眼,后颈黏住一些发丝的热汗,在渐渐降温,她也正处于这样缓缓退烧的状态。
累,但也享受这个时刻。
尤其是沈弗峥抱着她,用手指一点点拂顺她散开的发,动作轻柔,好似精心修复一幅昂贵的画。
这样的平静没持续多久。
他忽然出声说饿了。
轻轻的两个字,又配上亲吻钟弥额头的动作,好似她是什么大功臣,叫他终于食欲大振。
钟弥暗暗咬牙,不打算理这恩将仇报的黑心资本家。
偏遇上得寸进尺,他连自己吃个夜宵都霸道要人作陪。
秀色可餐不该是钟弥穿着他的宽大衬衫,身外裹着薄毯,收拢一双细长白腿靠坐在餐厅椅子上,眼含浓浓怨色,看着沈弗峥吃面条的样子。
但他扶一碗清汤面,边看钟弥边进食的斯文样子,好像她真是什么最佳小菜,异常开胃。
能叫汤见底。
钟弥心想,这人是懂什么叫吃干抹净的。
事后算账无意义,但钟弥还是要在良心层面试图谴责资本家:“你一点都不担心会把病传染给我吗?”
他漱口回来,带回一壶泡好的清茶,徐徐斟倒,徐徐出声。
“如果造成这样的结果,我会谴责自己。”
这话听起来特别耳熟,绝对的耳熟,那种大集团出事故,但凡被通报批评,千篇一律都是这样的抱歉语调,官方到没有一点愧意。
钟弥目瞪口呆:“你谴责自己,对我来说有什么用?”
他答得干脆:“没有,一点用处没有。”
“弥弥,人的需求是有层次的,生理需求完全是动物性的,担心你生病的前提是,我在做人。”
第一次听人把“不做人”说得这么文雅书面化。
钟弥咬住唇,仿佛身体里正在攒气,但张不开口,话说不出一句。
沈弗峥继续说,“所以不要问别人要愧疚,这种东西,是真是假,都没有用。”
钟弥感觉自己在无形被教育,还不太开悟的样子:“那我应该问你要什么?”
沈弗峥提示她:“要你想要的。”
一时想不出什么需求,钟弥视线在这个灯火通明的房子里打转,忽然——
“我想要进你负二楼的那个玻璃房子。”
沈弗峥有点意外:“你感兴趣?”
钟弥如实说:“我对你感兴趣,我对侵犯你的私人领地感兴趣。”
沈弗峥挑了挑眉,那样子既有兴味,又颇纵容,似乎很喜欢她这个回答。
她刚刚是从楼上被沈弗峥直接抱下来的,只穿了内衣,裹了衬衫,慧姨端来面碗,怕她会冷,才找来一张蓝白花纹的小毯子给她披。
此刻她的手由沈弗峥牵着,脚上没有拖鞋,也不愿意穿,仿佛在领会他刚刚所说的动物性,以自身的皮肤体温,去感受他不为人知的领地。
蜿蜒的黑色大理石台阶,朝下伸去,触底冰凉,钟弥的脚纤细白皙,脚趾微微缩起,格格不入地一步步踩下去。
明明这栋别墅恒温,不知是不是地势低的缘故,她总觉得负二楼空到有回音的空间里,有一种幽僻生寒的感觉,可能只是心理层面上的幻觉。
“你喜欢这里吗?”
沈弗峥的回答没有一秒思考:“不喜欢。”
他牵着她走到入口的玻璃门前,告诉钟弥数字密码,又以她的食指录入新的指纹密码。
他站在钟弥身后,叫她自己解密进入。
钟弥按下数字,又将手指按上去。
精密的门锁忽闪红灯,发出尖锐的嘀声警报,她吓了一跳,披肩都掉下半截,仓惶回头望着沈弗峥:“错了?”
沈弗峥垂眼看她,抓起她的手往感应区重新按,钟弥的注意力落在因感温而一层层扩开的暗红纹路上,注意力集中到,仿佛加载即将完成。
而耳边,是沈弗峥俯低一些,轻轻擦着她软白耳廓的声音。
“没有错。你要坚信自己没有错,因为有时候,错误只是虚晃一枪的考验,你觉得错了就是错了,你觉得没错就是没错。”
话落一瞬,复杂而机械的解锁声音也停止了。
门,无声地弹开一隙。
欢迎坚信自己的第二个造访者进入。
沈弗峥替她将滑落的毯子提回肩上,钟弥伸入一只脚,脚心落在釉面一样温凉的私人领地。
她之前在负一楼的栏杆边,以俯视角度匆匆欣赏过,近距离参观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斗彩,青花,甜白,眼花缭乱的瓶樽瓷器,隔着透明玻璃,错落摆放,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拿取方便,这些玻璃都没有顶。
“这些玻璃是那种特殊定制,起保护作用的吗?”钟弥忽然问。
沈弗峥回答:“很脆,一敲就会全部碎掉。”
钟弥回身奇怪地看他:“你敲过?”
他稍稍沉吟:“还没有。”
“这些瓷器买来是用于收藏保值的吗?”
“可能有这个原因。”
钟弥看到一张豇豆红的软皮躺椅,放置中央空地处,造型复古,冷调空间里,硕大一抹红,即使饱和度极低,也足够亮眼。
脚心轻踩几下,走过去,钟弥往上一躺,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
眼皮外,沈弗峥的声音仿佛被空寂的环境浸得清冷:“在感觉什么?”
钟弥睁开眼,环顾四周后,缓缓说着:“椅子很软很舒服,环境也很好很安静,但我感觉,人躺在这里,是睡不着的。”
他走过来,单膝蹲在钟弥身侧,像是不想再俯视看她,于是换做这种亲近的、平视的姿态:“怎么得出的?”
“就是感觉。”
钟弥想了想说,“这里很像一个无菌环境,但无菌环境会限制人,就像有些展览,不许携带食物饮料,不许说话交谈,禁止气味,禁止声音,禁止一切,这种安静是不会让人放松的,人只是屏住一口气,在这种安静里忍。”
她的话,未经思考,也没有特意概括,想到什么就去说什么,说完才发现自己讲得过分严肃。
钟弥两臂搭扶手,俯下身,凑近沈弗峥在冷光源下平静俊朗的面孔,轻轻吻他嘴角,稍触即离,小声如情人低语。
“没有你说的那种动物性的快乐。”
什么是动物性的快乐?
冷了就去靠近火,渴了就喝水,累了就躺下睡觉,这些都属于人之本能,但有时候越是作为人越是不能顺应这些本能。
要克制,要带着镣铐舞蹈,带着面具社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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