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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腔 (咬枝绿)


忽然接到问题,女服务生也一时没反应过来,机械地点点头,依然笑脸相迎着,元气满满说:“好啊,我们店的营业时间是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欢迎您随时光临。”
钟弥干干弯着嘴角,笑着礼貌点头,转身拖起行李火速奔回家里。
前两天人在州市,钟弥就找了家政来打扫屋子,一进门空气清新,桌柜干净得点灰不落。
她把行李箱推一边,懒得收拾衣物,人先往沙发上一躺,摸出手机,把电话拨给了沈弗峥。
本来直切主题的“你是不是把公寓楼下的咖啡店买下来了?”,在电话接通,听到他的声音后,钟弥一瞬心口酥软,到嘴边的话也变了。
山成了水,绕着迂回。
“我家楼下,那个咖啡店,好像不一样了,店牌换了……”
钟弥以为他多少也会绕圈子逗逗自己,铺垫一些好听话,讲讲自己多用心之类的,没想到一句没有。
他认得干脆。
“我叫人买下来的,店牌不太好看就让换了。”
爱情里废话含量高是有原因的。
感觉不到爱了要明知故问,感觉到爱了,也要明知故问。
爱有时候,好像就是突然降临手中,被动拥有,再去和对方确认的过程。
“你为什么好端端的要买一家咖啡店啊?”
“你之前不是说你公寓楼下就这一家能喝咖啡看书的地方吗,上个店主喜欢你,又不是你的错,总不能因为不想你被人表白,就让你没了喝咖啡看书的地方,我没那么霸道。”
因为不想女朋友被店主表白,转头就把人家的店直接买下来,你以为这样就一点不霸道了吗?
这简直强势得离谱,还是不动声色那一挂的。
钟弥在心里嘀咕。
“我听店里的员工说,店是年前就被买下来的,这么长时间……”见过面,也一直电话微信保持联系,“怎么也没听你跟我说过啊?”
他在电话那头低声笑,声线像阳光晒过的一页纸,既透又暖,字里行间又都是条理:“你想听什么,弥弥?”
她反倒被字句困惑住。
“什么‘什么’啊?就是你买下咖啡店的事,你怎么都没提前告诉我?”
“提前告诉你,不就没有惊喜了?”说完,他声音低了一些,跟她确认,“不喜欢这种?”
钟弥脑子里豁然闪过一瞬光亮,有个声音自念着,哦,原来这是惊喜。
人生经历受限,她还没体会过这种惊喜,一时有点反应不及:“还,还好,还算有点喜欢吧。”
钟弥问他,“店里的员工说,新老板姓钟?你买下来就买下来,为什么还要送给我啊?我没有那种开一家咖啡店的小资梦想。”
“别人想请你免费喝咖啡,我总不能也只是请你免费喝咖啡,我很少跟着别人出价,我喜欢有绝对优势。”
钟弥一字一句听着,一点点咬住下唇,但没忍住嘴角眼梢的笑意。
这就是刚刚说“我没那么霸道”的男人。
“知道你大概没兴趣管,我安排了人,事情都不用你操心,过两天我助理会带你去办手续,也不麻烦的,弥弥小姐只需要安心喝咖啡看书就好了。”
钟弥抓起沙发上的方枕,朝前猛摔了一下,似情绪积沙成塔,如果不想从声音里表示出来,那必然要以其他途径发泄出来。
她得承认,她被沈弗峥撩得有点不行了。
反差感这种东西,杀人夺命,威力十足。
他身上最厉害的一点就在于瞧着像没空儿女情长,可一旦抽空儿女情长起来,次次都是绝杀,不说废话,不做多余的事。
不停刷新钟弥对成熟男人的想象。
她以前以为老男人就是仗着阅历耍花招,跟年轻的小姑娘卖弄人生经历,拿脸上的褶子当身上的魅力,花言巧语,侃侃而谈,因为年纪大,会的多,所以通通拿出来秀,总有小姑娘中招的时候。
她陷入了狭隘的认知里。
其实不全都是这样的。
他一点都不费力,所见即是,他让你感觉到自己如此特别如此幸运的时候,甚至他都不用费力讨好。
因为真正立于云端之上的人,只需要回头伸手,牵你一把,你就会有几乎晕眩的登天之感,可这个动作对他而言,又有什么难?
这一刹的念头,是红纸包裹的惊喜里,突生的黑色尖刺,小小短短,摸起来稍稍硌手,但不伤人。
钟弥的心还是软的,还是很想他。
甚至更想他。
云遮雾罩时,最念真身。
“沈弗峥。”
“怎么了?”
她喊他名字时大概有两种情况,要么在生气,要么想撒娇,这两者也很好分辨。
她被家里人教得很好,既聪慧细腻,又坦率可爱,沈弗峥跟人说及她时,没有合适的形容。
他没见过她这样的小姑娘。
前几天,去看望章载年,有个中年阿姨在打扫,多宝架上老相框积灰,她将相片都拆出来,细细擦玻璃缝隙里的灰印。
门上春联横批题着“四季长安”,风穿堂,红纸墨字被猎猎吹动,也倏然卷起桌角的照片,纷飞散落。
沈弗峥捡起落在脚边的一张,翻开空白面。
那位中年阿姨拾起其他照片,走到沈弗峥面前讨最后一张,见他低头看照片看得认真,便笑着介绍说:“这是我们弥弥七八岁照的吧,她爸爸就是武生。”
照片里小姑娘,面如白瓷,眼如清玉,一身蓝白小戏袍,点缀缨红,长靠加身像模像样英姿飒飒。
她那双眼,除了轮廓长开,神态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变,干净好看这类词拿来形容都单薄了,似愁非愁的清傲之感,只让人觉得这样的女孩儿,这一生不该皱眉。
叫她不快乐,是种罪过。
钟弥在电话里说想见他。
“可以吗?”
沈弗峥没立即应,但语气特别纵容:“你回京市都不告诉我一声,说见就要见,你面子好大啊。”
钟弥厚颜:“对啊。”
应完自己先笑起来,很享受他这样的全然包容的宠爱。
沈弗峥听到她的笑声,人也更加放松,打开的烟盒还没动,冷落一旁,金属打火机倒是活泼地开开合合,被反复拨动。
“我现在人在城南,忙点事,晚上还有一个推不了的宴会,带你去,你大概也不会喜欢。”
钟弥太想见他了,嘀咕说:“万一我喜欢呢?”
他也没什么不能跟钟弥说的:“我爷爷以前的部下,上年纪了,今晚请的也大多是些附庸风雅的老男人,年轻人不多,你喜欢?”
钟弥如实说:“喜不喜欢说不准,不过,附庸风雅嘛,我很会的啊!”
“是。”沈弗峥声音带笑,相当肯定她,“弥弥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应付这点风雅不过是信手拈来,那我就邀请弥弥小姐,今晚赏脸去洒洒水。”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她故意吹牛,他还把她往更高处抬!
笑过之后,钟弥也有担心。
沈弗峥的人脉关系复杂到他就是愿意跟她细讲,她一时半会都不一定能听得清、理得顺,州市和京市不能比,州市宴会和京市宴会也不能相提并论。
“我真的可以去吗?我不想去了之后会给你添麻烦,毕竟我又不是想见那些人。”
只是想见你。
忽的,沈弗峥那边传来一道女人声音。
“要不是你车子还在门口,我以为你已经走了,这是改好的合同。旁巍和彭家闹成这样,你还愿意给彭家搭桥,果然你们这个圈子里,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钟弥以为他要分心去应付,趴沙发上静心等着,没想到等对方说完话,他并没有理会的意思,而是对着电话,先跟她说:“晚上七点,我叫人去接你。”
“好,那你忙,我先去收拾一下。”
电话结束,沈弗峥手指随意挑起旁边的合同,薄纸如锋,力一松,落回去,利来利往的方块字便又不见天日。
他视线往旁边看了一眼,带来的律师立马察觉,起身走过来。
沈弗峥将一叠纸递给他。
动作间,他看向旁边穿干练套裙的女人,表情平淡,出口的话却有点突兀:“你跟着彭东瑞,他连这份合同怎么来的都不告诉你吗?”
那话听着,像细微的怜悯,像隐晦的讥讽,更像什么都没有,只是听者多思,空想一场。
律师这时再度走过来:“沈先生,合同没问题了。”

第42章 一只猫 走马红尘
沈弗峥说晚七点叫人来接她, 钟弥以为,这话里的意思,是他自己来不了。
没想到老林拉开后座车门, 她正隔着羊绒大衣提裙子,往里就瞧见沈弗峥坐在车内。
他朝她伸手。
钟弥看着他, 先是一愣,随即松一边手, 去掏自己的大衣方兜, 一张对着折起的暖宝宝正发热,塞到他手心。
趁他怔顿那一秒,她扬着笑,灵活钻进车里,又迅速别好衣摆, 方便老林关门。
她不喜欢京市, 天气首当其冲。
春节一过半月,州市再起风,寒气弥天也总隐匿一股春意复苏的意味, 中午坐车回京市, 出车站那一瞬, 大风迎面,又干又烈, 叫钟弥立时瑟缩。
这一遭, 由南往北,返冬彻底。
可站在车门外, 看见沈弗峥那一瞬, 又觉得, 这京市的冬严整, 凛然有序,与他相衬。
黑色车子徐徐上路,楔入珠光宝气的夜,不知往何处开。
沈弗峥今天穿了一件戗驳领的毛呢西装,这种领型隆重古典,最适合正式场合,以约束力显权势感。
偏偏他不正式,在里头搭一件黑色高领衫,妥帖包裹着修直的脖颈和立体的喉骨,如墨织物,深沉柔软。
他面容白皙俊朗,只缺一副金丝边眼镜,就可以脑补成大学老师,长腿宽肩,随性中透着禁欲,有高大修长的身体,又有渊博性感的脑子。
他大概要教哲学吧。
讲起泛神论和本我,以酒神精神来为你命名,坦诚相见时,身体力行为狄俄尼索斯注解,你是什么?是艺术与意志中的非理性原则。
钟弥在浮想联翩中惊醒,猛缩一下手,倒吸气。
“嘶——”
好似坏学生被老师体罚。
他两手一边抓钟弥的手,一边拿着她发热的暖宝宝,并一处捂在自己掌心,温度渐升,钟弥手心本来已经适应灼热,他忽然拿起,去贴她手背。
“干什么?”钟弥收着手,低声问。
沈弗峥看向她,目光不动,牵起她的手,送唇边,吻了一下她刚刚被烫的手背处:“你刚刚在走神。”
脸颊唰一下红热。
钟弥想,他还是别去当老师,讲台上站着这么洞若观火的老师,学生没有好果子吃。
钟弥柔软的指尖在他手心弹琴似的点动着,话张口就来:“我在想……待会儿要去的宴会是什么样的,老男人有多老,要附庸的是什么程度的风雅。”
沈弗峥唇角轻轻一弯,叫她别紧张。
“他认识你外公。”
这话好似变相在说,今晚的场合,没人敢怠慢她。
车子这会儿刚好驶进常锡路,一排复古小楼,只有几处疏疏有灯,与门前的遮天法桐静居夜晚。
沈弗峥看向窗外:“你外公以前就住在这儿,你来过吗?”
钟弥摇摇头。
高中艺考培训跟妈妈坐车经过这里一次,章女士那时的神情,钟弥至今清晰记着。
车子不知不觉就减了速。
沈弗峥捏捏她的手:“我指给你看是哪一栋?”
钟弥提不起兴致,也不往窗外看,只低低说:“不看,反正也跟我没关系。”
“家里没跟你说过以前的事?”
“说过一点,就是房子被收走然后拍掉了,我家有很多老照片,我虽然没进去过,但我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我妈妈养了半园子的白玫瑰,她说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最喜欢京市下雨,风雨声吹梧桐。”
察觉自己一时多言,钟弥转头看沈弗峥,问他,“你呢?你去过没有?”
说完算起时间,二十多年前外公离京,那会儿的事,他就算去过,也不一定有记忆了。
他却回答得清晰干脆:“没有,一次也没有。”
“我爷爷是一个猜忌心很重的人,即使是他的儿子孙子,都很难和他亲近。”
钟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话。
但他的表情很平静,没有计较,没有多余的情绪,话音一转才露出一点笑,“我在你外公那儿,看到很多你小时候的照片,你外公总是抱着你,小一点抱在膝上,大一点搂在怀里,我爷爷没有抱过我堂妹,没有抱过他任何一个孙子。”
“他不喜欢你们吗?”
这话很天真,缺乏对人与人之间关系能复杂到什么程度的想象。
开在春天的小花,不知道夜降寒霜是什么滋味。她也没有概念。
沈弗峥已经意识到他们不该再深聊这个话题,可钟弥疑惑地望向他的眼睛,无形中,有一种诱惑力。
诱惑人去展现恶。
去测试这双纯然眼睛能承受住什么,会有怎样的反应。
“可能也不是不喜欢。”
沈弗峥以温和有秩序的声音说着,“是不信任,觉得我们会变坏,无论他付出怎样的真心,即使是最亲近的人,终有一天都会背刺他。”
钟弥不能想象这样的亲人关系:“为什么?哪会那么坏?”
“为什么不会?”
沈弗峥看着她,缓缓说出一句话,“只有当过坏人的人,才最知道人可以有多坏。”
脑子里轻轻地轰了一声,钟弥瞳光微缩,尽力掩饰着那一刻被冲击到的错愕。
他像是后悔,伸手去抚她的脸。
钟弥不高兴地蹙起眉,抬起手,她准备去抓他那只手的时候,他几乎就在一瞬间做好了心理建设,小姑娘嘛,被吓了一下,想一个人缓缓也符合她性格。
他正准备把手拿开。
可是钟弥并没有如他想象那样。
她抓住他手,却没松,只是很依恋地将自己脸颊按在他掌心里轻蹭:“所以你爷爷对你不好吗?”
很多很多年,他已经想不起上一次这样喉咙暗自吞咽,却说不出话的语塞瞬间,是什么时候了。
良久,他终于出声。
“还好。”
他其实不太能分辨,所谓亲人之间怎样的相处算好,怎样算不好,共荣共辱,一池子水就算搅翻了,那些鱼还是活在里头。
他只希望少折腾,静一点。
沈弗峥对她说:“我是我们家最不像我爷爷的人。”
“你的确不像坏人,你有时候给我的感觉,很像我外公,脾气好,心思细,很温和。”
他脸上风吹云动一样,涌起一些虚浮的笑,轻轻捏她的脸颊:“是吗?我很像你外公,假如我并不是那样的呢?”
钟弥没有思考,只是像被吸引一样地看着他,以本能地回答着:“我会觉得……很酷。”
她觉得这话有点幼稚,说完没看他反应,膝盖撑着车座,朝前扑抱他脖颈。
她想知道裹着他喉结,浸着他体温的羊绒衫有多软。
沈弗峥收臂抱着她,她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他的目光便似没有中心一样失了焦,清清冷冷看着某处,不由感叹着:“你真像一只猫。”
小猫扶他肩,直起腰,立马冲他不悦呲牙,似乎不喜欢这样的话。
才不要当一只可有可无的宠物。
可是沈弗峥神情认真,曲起手指,点一点她鼻尖:“抱你的感觉很好,像有人陪。”
闻言一瞬,大起大落,钟弥软下来,靠在他肩头,任由他抱着。
车内的气氛安静又美好,总觉得不够,还缺点什么,过了一会儿,钟弥灵光一现,软软笑着,凑近他脸前,忽然——
“喵~”
他一下笑出声,眼角眉梢像纸浸水,迅速被笑意染透,没有半点克制。
钟弥第一次见他这样纯粹又开心的样子。
她也非常开心。
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他的笑,让她很有成就感,这开心远胜拥有一家咖啡店。
钟弥问他:“你有没有养过猫?”
“我从来没有养过宠物。”
钟弥非常想让他开心,再接再厉,兴头十足:“那我送一只小猫给你好不好?”
他两手合住,捧她的脸:“小猫弥弥。”
钟弥啼笑皆非拍了一下他的肩,抗议道:“不是我!是真的小猫!”
沈弗峥微微摇头。
车子行径灯火璀璨的大道,金箔珠粉一样的夜色霓光,簌簌扫进、掸落,刮在身上的光影每秒变幻着数百次形态。
沈弗峥的眼睛是一方无波夜潭,任凭浮光照耀,只静静盛着眼前钟弥小小的倒影。
他下颌抬动,向上吻她眉心。
“不是你,就不要了。”
闭眼那一瞬,钟弥觉得自己的心都在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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