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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腔 (咬枝绿)


钟弥满头问号,阵脚大乱。
她没有帮人脱裤子的经验啊,像是为了反驳她的不自信,脑子里忽的窜出少儿不宜的画面,好像……好像,也帮忙过,但地点不同,性质完全不同,钟弥更乱了。
小朋友哇一声张嘴,急得说哭就哭:“呜呜呜姐姐我要尿裤子了。”
钟弥忙稳住他,余光一瞥有人进来,是戏班里的武生,脸勾好了,扮相还没弄全,裹着黑棉袄过来上厕所。
钟弥一声喊住人:“等等等!带他一起去!快快快!他要尿裤子了,千万别千万别!忍一忍!”
这下,从钟弥一个人忙变成两个人忙,男厕所钟弥不方便进,就在外面等着。
隔间里,小朋友很害怕,呜呜呜喊着好可怕的大花脸。
武生是粗人,也服了,嫌弃说:“你这小朋友也怪可怕的,怎么还一边尿尿一边嚎啊,尿得一阵一阵的,你就不能先专心干一件事吗?你这小叽叽以后要有问题,还有没有了?”
钟弥在外面听着,已经想要遁地逃走。
小朋友忽然喊她:“呜呜呜姐姐,姐姐你还在不在?”
钟弥只好应着头皮应:“在,在呢!等你出来啊。”
就在这么兵荒马乱的时刻,钟弥开衫兜里的手机亮屏震动起来了。
她拿出来看,赫然显示三个字。
沈弗峥。
解决完人生大事的小朋友像死里逃生一样扑到她身边来,钟弥一边接听电话,一边用口型跟人道了句谢谢,领着小朋友去找家长。
沈弗峥听着那边声音,语气像是意外:“原来真的这么忙?”
送完小朋友,钟弥往自己位置上走:“也不是很忙,就刚刚,忽然有事,刚巧你又打电话过来,怎么了?因为初七没过来,特意打个电话来检查——”
话没说完,那头已经轻轻一句打断钟弥声音。
“谁说我没过来。”
屏息一刻,楼上楼下的闹声仿佛骤然放大。
戏音乐声,喧哗交谈,杂如一团乱墨,而他的声音似一滴清水,坠落其中,独独晕开一处留白。
钟弥不敢信。
“你,你来州市了?”
那句“在你家戏馆门口”让后面的话钟弥都是跑着听的。
“路上堵车,没赶上,老林去问,门口的人说已经录票开场了。”
“我马上出来。”
沈弗峥在那边提醒:“慢一点跑。”
钟弥这才反应过来,急匆匆的脚步一瞬间缓下,甚至还有空拂一拂裙摆,故作从容,她往电话里很有道理地丢一句:“有朋自远方来,这是待客之道!”
说完她将电话挂了,踩完剩余几阶楼梯,裙角飞扬,往门口去。
冬树萧索,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牌挂着她的假生日,还好他这次开来的车是这辆A6,不然换那辆宝驹来,摆门口,实在太招摇。
钟弥上前弯身,拉开车门。
车内的人,相较年前分别时,头发修短了一些,鬓角干净,一身钟弥从没见过的深灰正装,衬领洁白,缎面领带在凸起的喉结下方系得严正,严正到越是不多露一寸皮肤,越是有欲盖弥彰的禁欲之感。
质地精良的黑色大衣裹在身外,更显拒人千里之外的清贵疏离。
偏偏这样的人,侧过头,看向车外的钟弥,俊朗面容上露出一抹温和笑意:“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到要这么发呆吗?”
钟弥藏赧颜,拢裙角,坐进车里小声说:“我是没见过你穿得这么正式。”
有些话还是要老林来说味道才不一样。
“沈先生今早在南市开会,一结束就让开车过来了,本来中午能赶到的,今天路上太堵。”
钟弥刻意忽略他这一路的跋涉辛苦,不作任何感动,只专注于他的衣着打扮,调侃问着:“开什么会需要穿这么好看啊?”
“对方是个很讲究的法国人。”他低一些头,问她,“好看?”
视线落在钟弥身上,又觉得她目光古怪,盯着他的裤子,像走神了。
“在想什么?”
钟弥回过神摇头:“没什么,刚刚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着急上厕所的小男孩,我今天不是很忙,那你堵车过来的,待会儿是不是就要走了?”
“嗯。”
南市的项目由他牵头,彭家出力,上午跟外国资方开完会,晚上他还得为彭东琳牵线,去他二伯沈兴之家里赴宴。
开春沈弗良和蒋小姐就要订婚,他二伯母很满意,要不是沈弗峥当初在沈兴之面前力赞蒋小姐,他们还想不到这桩能和蒋家亲上加亲的婚事。
因这件事,沈禾之跟蒋闻夫妻关系再度恶化,一直闹到春节。
蒋闻厌她这辈子算盘一刻没停过,现在他的侄女蒋小姐也要被她害一生。
沈禾之柳眉倒竖,掐着一个“也”字,冷笑问他,也?还有谁?是你和你那个青梅竹马也是被我害得吗?当年是她非端着清高,你又放不下荣华,怎么现在只怪我?
蒋闻面色难堪,让沈禾之有种报复的快意,更是火上浇油说着:“她跟着章载年回州市,没两年就嫁了人,人家夫妻婚后可和睦得很,恐怕这么多年,我只害了你吧?”
那天大吵一架,蒋骓年都是在沈家老宅过的。
老爷子出面调停沈禾之和蒋闻,那也不算调停了,铁血人物,沈秉林一生都少有慈容软语,适可而止的意思是不管问题解决与否,都不要再让这些话传到他耳边来。
于是,蒋家硬撑起和睦与沈兴之一家筹备起订婚事宜。
二伯谢他,沈弗峥倒不揽功,说亲上加亲这事是小姑姑提的,要谢也该谢小姑姑。
人情也好,利益也罢,事情多了杂了,混在一起都是分得清,讲不清的。
他心思不顺,在会议室频频转笔,不走心的样子被有心人理解成轻怠,他也懒得计较彭东琳数次投来的不满目光。
合作才刚开始,以后日子还长。
新的合作伙伴需要时间适应了解一下,现在能叫沈先生投入卖力的事情越来越少,三分薄面,旁人就得当十二分的盛情来感恩。
散会后,外资方单独请沈弗峥去办公室品茄,侍茄师进来不久,沈弗峥助理也进来了,在沈弗峥耳边说,彭东琳那边来确定晚上赴宴的时间。
沈弗峥没有抽雪茄的习惯,倒是对剪雪茄的双刃剪刀很感兴趣,漫不经心把玩着,听对方说这盒雪茄的不凡来历。
他面上是最稀松平常的淡笑,修长的指骨有一搭无一搭地将银色薄刃翻转,闻声偏过头,眸色在眼皮微敛之间冷淡下来,对助理只说三个字。
“叫她等。”
诸事繁多。
从商业楼出来,老林开车门问他要不要回酒店休息,沈弗良打了电话来说要做东请他晚上去娱乐。
那一瞬心烦,让他想起钟弥的玲珑剔透。
等不到十五月圆,要见她一面。
老林识趣,这车没挡板,便说下去买包烟。
沈弗峥抱着钟弥,问她,想我没有?钟弥杏衫桃裙如一幅早春图景,单薄料峭,侧坐在他腿上,嘴角已然弯成一道春风,偏笑着摇头不认。
年前一别的低落情绪,好似已经翻篇,钟弥此时才能坦然承认,自己的胡思乱想有些不合时宜。
“你当时有没有生我的气?”
沈弗峥应声,很深重地说:“嗯,你好不懂事。”
钟弥面色突变,像被从优秀打成了不及格一样,备受冲击。
“我随便问问的!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还真的‘嗯’啊!”
沈弗峥笑着,伸手将她垂下去嘴角以拇指食指提上去,叫她再度展颜:“故意说的,怎么还真的信?”
钟弥拿不准了:“是假话吗?”
“也不完全是假话。”
钟弥悬心问着:“那是什么意思?”
沈弗峥答:“你年纪小,容易冲动,做事拿不准就想先逃开冷静,也是明智之举,你把自己的感受摆在首位,我非常支持,我喜欢你这样,弥弥,我并不需要一个小姑娘用偷偷受委屈和忍着不高兴来证明她很喜欢我。”
钟弥觉得自己像热水杯壁上那层水汽,在他面前,温热又透明,她有点不确定地问:“真的吗?”
“大概我很庸俗吧。”
他嘴角微弯,淡淡自评着,“我需要你的开心,来证明自己还有点本事。”
闻声,钟弥眼神倏亮如放彩,矮身往他肩上一伏,将他抱住,樱口故意在他耳边,吐热息,讲甜话:“沈老板,很有本事的。”
钟弥能察觉到彼此都在克制,眼神屡次黏热交汇,嘴唇却相敬如宾,仿佛都知场合不对,这一吻落下去很难休止。
她先让自己的眼眸逃开,抿抿唇,与他闲话。
“你今天过来了,十五,还会过来吗?”
他干干脆脆答一个字:“来。”
钟弥点点头。
车里的气氛像在一触即燃的边缘反复跳跃,呼吸都成了蜡烛顶端最薄又最热的那一层焰。
钟弥的手被他握在手里都不敢乱动,屡屡咽津,脑子里飞快搜索着还有什么轻松一点的能和他聊的话题。
要不问点累不累、忙不不忙之类的废话?钟弥正犹豫从何处开口,他先出了声。
沈先生是不说废话的。
“之后还有事要忙吗?”
钟弥望着他,摇摇头。
他越是面容如常平静,越衬得瞳孔深处有一股不动声色的暗火,幽绿色的那种,冷淡,寡薄,像致幻的苦艾酒。
以退烧之名,叫人上瘾。
钟弥几乎是被他的眼睛锁住,后颈的僵直感与麻醉一致,他捧钟弥的脸,一说话,下一瞬又叫人心跳瘫软。
“我带你走好不好?你去南市玩两天,我不在的时候,会安排人带你出门玩,不会让你无聊,好吗?弥弥,我想要你陪着我。”
原来坦然说出口的欲望是这样的。
她好似一台性能巨好的加热器,吸进身体的氧气,迅速升温,传至四肢百骸,连头皮都跟着微微发麻。
她太想答应了。
胡葭荔的新男友钟弥还没见到人,此刻就在心里先给他扣一分,太不会选日子了,为什么要定初八!
“我跟朋友……约了要见面的,对不起……”
而且这么突然就要拎包走人去南市玩两天,她还得现编个理由应付章女士,这很难现编。
沈弗峥皱起眉:“什么朋友?”
钟弥感觉他也要恨人了。
“我闺蜜,”钟弥想起他和胡葭荔之间的一桩联系,“她家的老房子好像……就是你拆的。”
沈弗峥一瞬失笑,握住钟弥虚虚指他的手指头,攥在手心:“我怎么不知道我拆过别人的房子?”
钟弥一时真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并不清楚所谓古城区拆迁重建的大项目里,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那次陪他去参加过宴会,从旁人话里也可知他随便一句话都举足轻重。
“反正跟你有关系的!”
透过玻璃看见老林“买烟”回来,站在不远处,钟弥余光瞧见,心想大概是时间所剩不多,沈弗峥得走了。
“十五见吧?好吗?”
钟弥俯身想亲他一下,聊作告别吻。
沈弗峥偏开脸,叫她的吻旁落,钟弥一愣,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说:“我没那么好打发。”
他捏着钟弥下巴,薄薄的眼皮撩起,打量人的眼神像用羽毛尖在皮肤上轻刮。
拇指一动,男人微微粗糙的指腹从她柔嫩的唇角轻轻擦过,揩下一抹淡红,用食指两下蹭掉,又同她温笑说:“攒着吧。”
钟弥从他车上下来,调整呼吸,顶着细细冷风,快步往戏馆里走。
明明什么都没做,甚至连个吻都没有,她却跟遇见妖精、撞了邪气一样,面庞红透,神思游离,像什么都做了一样不复寻常。

第38章 好高雅 焰白珠光
胡葭荔这次找的新男友还可以, 请女朋友的闺蜜吃饭还知道要迁就两个女孩子的口味,把地方定在她们之前常去的一家烤肉店。
春节大鱼大肉吃得发腻,钟弥入座后, 吸一杯清爽的西柚汁,从头到尾只吃了一点蔬菜和菌菇。
除了聊天, 她的目光频频从二楼窗边逃出去,看正月里车来人往的十字路口。
一顿饭吃得七七八八, 钟弥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胡葭荔的新男友不能吃辣, 沾一点辣就整张脸冒火,虽然一直爱屋及乌说着这家店味道好,但其实东西没吃多少,解辣的饮料倒是灌了一肚子。
见钟弥走远,他推了推黑框眼镜, 忐忑问着旁边埋头炫肉的女朋友:“你闺蜜是不是对我有意见?要是有什么误会, 你跟我说,我可以解释。”
胡葭荔虽然也觉得钟弥今天出来玩的兴致不太高,但也没到“有意见”的地步, 而且跟她上一任相比, 钟弥这回的态度已经算好。
上一任贺鑫, 她说男朋友是艺人经纪,经常跟女主播打交道, 钟弥当时嫌弃难言的样子, 胡葭荔至今铭记于心。
而她现在这个男朋友,大她四岁, 学计算机的, 公司除了前台和财务, 其他部门找不到一个女生, 他大学没谈上恋爱,毕业后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
虽然人没贺鑫能说会道。
但钟弥倒是夸了他,说他这个工作前景挺好的。
胡葭荔从男友那儿接来一张纸巾,擦去嘴角油渍,安慰道:“应该不会的,我回头问问弥弥,你别太担心,她其实就是这样的性格,跟不熟的人不太热情。”
男友点点头,这才松了一口气。
等钟弥回来,又主动问了要不要再添点菜,钟弥摇摇头说吃不下了,胡葭荔也说很饱,他起身,叫她们稍等。
老夫妻经营的烤肉店,只能现金支付,正月人多,他去前台排队结账。
等人走,胡葭荔朝前探身,使使眼色问钟弥:“怎么样?”
“挺好的。”钟弥点着头说,“工作稳定,性格看着也老实,跟你家一样是拆迁户对吧?”
胡葭荔点头:“对!”
钟弥评价:“很好,门当户对。”
胡葭荔笑出来:“这也能算门当户对啊?”
“当然了,你想想你前面那个渣男。”
钟弥提醒好姐妹,“如果一个人在自己当前的生活状态里还有生存压力,跟这样的人恋爱,是非常忌讳‘他贫我有’的,容易不纯粹,即使有爱都不行,因为爱有时候也拗不过人性。”
胡葭荔绕过来,扑在钟弥身边抱着她呜呜喊着:“还好我有你,我的弥弥大军师!那你那个男朋友呢?什么人啊,刚恋爱就送你Boucheron,他会不会动机不纯啊?”
钟弥开玩笑:“没准是我动机不纯呢?”
视线越窗,钟弥看见她曾和沈弗峥相对而立的夜风路口,她问他的名字是哪两个字,他一笔一划在她手心写下来,也像是被刻进生命里,不能割舍,也太难忘记。
“啊?”
钟弥又笑,解释说:“恋爱和奔着结婚去处对象,是两码事,前者不需要了解那么多,即使想尽办法去了解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就像她此刻不知道在沈弗峥的生活状态里,他面临的压力是什么,她也不去问,她很清楚,他的困难,绝不在她能解决的范畴内,她一时浮于表面的担心和焦虑,是虚假共情,就跟男生和女生说多喝热水一样,是毫无诚意的废话。
胡葭荔说:“可是人家都说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是耍流氓唉。”
“只要双方都是流氓,没什么不可以的,你情我愿嘛。”
潇洒慷慨的语调一出来,钟弥自己都有点惊讶,她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胡葭荔听后更是夸张:“弥弥你真的好厉害啊,高中你和周霖恋爱,你就敢带他回你家,我当时就觉得你好酷。”
胡葭荔这句“你好酷”叫钟弥在十五那天,出门时想起来都一阵心虚。
活回去了,一点都不酷了,现在出门约会还要跟妈妈编谎话,越活越纯情了。
沈弗峥已经到了酒店。
钟弥进酒店大厅后,坐电梯上去,去找到他发过来的那四位房号。
足下的静音地毯,厚软到似踩绵绵浮云来赴幽会,半昏的走廊壁灯,亦是情调十足,中式风格惯常含蓄,露三分留七分,就像艳词里的牡丹滴露,露不是露,牡丹不是牡丹,偏真有花开。
路过走廊,钟弥匆匆照了一眼墙面镜子。
镜子里的女人,脸上只化着淡妆,长发微卷,披散肩头,穿一身燕麦色的及膝大衣,手里拎着小水桶包,包里放了不少东西,拎起来有分量。
确认房号,她先按了按门铃,门开后,直接将自己的包包递进去,门内的男人应该洗过澡,虽然没穿浴袍,居家休闲的米色系打扮,清爽成熟,但脖根微潮的黑发和一身湿热水汽,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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