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昕然?”又是轻脱于口,她的名字。
就在感受到祝珣书房中暖光的那一刻起,一路随她而来的那种恐怖之意便皆消散了无踪无影,一份安心,一份坦然。
“身子好了吗?怎么来这里了?可是找我有事?”一连三问,他仍是无法忽略奚昕然脖劲上的痕迹。
“我能有什么事儿啊,就是随便走走。”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使得她能这般在祝珣面前装模作样,目的就是不想让他把自己看扁,还以为自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物。
见她果真比先前看的精神了许多,原本为着自己兄长下的黑手而内疚的人此刻心下稍安,目带温意,“我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不过你若是打算看看的话,就随意。”
“的确没什么好玩的......”她一边说着,一边余光瞧着门外,祝珣书房外是一片清湖,夏日里满湖荷花,若在白日看景致极美,可这晚间再瞧看过去,湖水荡漾,高出水面的荷叶摇曳,看着也阴媚,好似不一定何时就会从水中钻出一只水妖来。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奚昕然当真是被吓的不轻,无论现在看着点什么都能联想到天外去。
步调朝前,行离的祝珣又近了些,避开门外那片黑暗,她自顾挑了个好地方坐下来。
见她无异,祝珣也就随之坐回椅上,心中却暗自欢喜起来,明明今日将事关他爹失手伤人一案有关证人的证词拓了一份拿在手里重新审阅了半晌,正毫无头绪,焦额之际,她若一股春风入门,倒让他顿时清醒许多。
也便不觉着累了。
木架之上放着一盆兰花,这会儿奚昕然便觉无聊,却又无处可去,便与祝珣闲聊起来,“你们家是不是真的像外人所说的那样,犯阴邪?”
“或许吧,”他翻动手下一页纸张,随口而出,“或是有鬼魅作祟。”
随口的一句玩笑话,再次将奚昕然吓愣在原处,之前木香那般说,她还能当她是道听途说,可如今这府里正经的主子都认了,她便当了真,还不忘多嘴道:“那你家就没想着做场法事之类?”
“我倒不信那些。”祝珣随即改口,其实方才也是玩笑而已。起初府中多生事端,他的确怀疑过,也曾私底下派人查过,可他兄长是出门办事,赶路时骑马失足跌下山涯,找到时人死马亡,并不存在他杀痕迹。
他二哥亦是突发高烧三日,醒后便神智不清,不少郎中来诊治,亦说无他,只是单纯的烧坏了脑子,这病,也算常见。
再说他爹,是下了朝在众目睽睽之下中风晕倒,三件事看起来诡异又能说的通。
“有些事,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奚昕然一顿,“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来我家查问过一件命案?”
“就是有个女子被你姨娘逼的跳了井那桩案子?”奚府不光彩的事先前也就出了那么一桩,还是由他亲自过问,时间过去不久,他自然记得。
“奚霁林同我讲,自打出了那件事,我们府里一到晚上就常有人听到有女子低泣之音,都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她挺直身子,一想到栾嫂之死,仍为她不平,“当初我就说她死的冤,给她做场法事以平怨气,可我爹为了那张老脸偏又不肯,后没多久我家出事,这当真是巧合吗?”
“我是不信的,说不定也是犯了什么阴气,如今你家也是这样,说不定找人做场法事驱驱邪气,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她讲说的似很有道理,可祝珣却不以为然,并未接她这件事的话头,反而问道:“对了,说起奚府,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你们府上那个叫阿量的许久未见,再次传唤也不见人影,我还曾派人到奚府上去寻过,但始终没见过他人,你们府上有人说他离开了。”
“阿量?”对此人奚昕然算是熟悉,“阿量是我爹的长随,跟了我爹很多年了,他为人老实,我爹对他很是信任,他怎么会不见了?”
祝珣回道:“奚大人失手伤人一案中,长随阿量是人证之一,做了证词之后便让他回家去了,后奚大人的案子要重提之际,再寻此人便再找寻不见。”
“之前我府上的确走了许多人,不过具体是哪些我不清楚,是府中管事放的人,或许那阿量,正是那时候离开的。”奚昕然觉着好生奇怪,“阿量对我爹忠心耿耿,我倒是没想到他会走……”
沉吟片刻,祝珣又道:“既要重提,那么就要将之前的证词全部推翻重理,宜早不宜迟,得先找到那个阿量,毕竟他当初是随着奚大人一同入的青楼。还有一点,那个阿量信誓旦旦说你爹入门时,他正在安排青楼小二看顾好马车,后再去寻你爹时,就说你爹已经同人起了争执,这才发生了后面的人命。”
“可你爹却说,阿量是同他一同入了楼中,亦是亲眼瞧见了人命事件的前因后果,根本不是二人为了争一个妓子而大打出手,反而是一上二楼,便有一男子扑过来找他的麻烦,他抬手去挡,那男子却不知为何跌下了楼梯当场身亡。”
“既证词与我爹说的相差这般大,为何你当初又说此案已定,让我早做准备,这不就是案中疑点?”听到这个消息,奚昕然再也坐不住,也将先前的怖色一股脑的抛到了脑后去,“当时在场的肯定不止阿量一个,为何不去问问旁人。”
瞧着她这副火爆样子,祝珣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坐下,“当时在场的人都传唤到了大理寺中,却与阿量所说相差无几,若你是审案之人,你是相信奚大人,还是信其他十几个证人?”
起初这案子祝珣为了避嫌未先过手,而是由着裴庆等人先去查明,审来审去,却是那么个结果。
目珠微转,奚昕然双手掌拍在一起,“找到阿量,一定得把阿量找出来,若他心里没鬼,他跑什么。”
“奚府里知道他家事的人不多,想来问也问不出,只能问管事,可是这管事年事已高,记得与否也是未知。”
祝珣点头:“只要有个方向,就能寻到人,明日我派人去奚府再问问你们管事,务必让他想起来与阿量有关的一切,一旦知道了线索,就让七杀前去,七杀出马,定然人到事成。”
提到七杀,奚昕然心口一阵暖流划过,今日若不是七杀及时出现,只怕她早就被那疯子掐死了,“七杀不是你身边的护卫吗,他那么厉害的身手,你舍得让他离开你去寻人?”
“他并非我的护卫,”祝珣摇头否认,反之挂起一抹看不透的笑意在脸上,“七杀不属于任何人,他只属于他自己。”
奚昕然与祝珣也算自小相识,不过少时接触不多,亦不记得那个常年黑衣冷面的七杀是何时出现在祝珣身边的,彼时她除了对祝珣,对旁人都不感兴趣,亦不曾在那人身上动过思绪。
如今再听他提,倒觉着有几分神秘。
像这两个人中间有什么故事似的。
“可是我瞧着他对你倒是很忠心。”
祝珣未言,似不愿在此事上多谈,只道:“今夜我可能会忙到很晚,若是时辰太晚就直接留宿书房了,你早些睡,不必等我。”
听此荒诞言论奚昕然眉目一提,“你在说什么,谁要等你,回房你也是睡罗汉榻的命,拿自己当什么了?”
瞧她这般横眉竖目的样子越发可亲,祝珣强忍笑意却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不是来寻我回去歇息的?看来是我误会了。”
“谁是来寻你的,我只是闲着无聊出来走走!”似被说了痛处,奚昕然不免心虚,她是想去前院,可初来乍到,不熟悉路才错入此地,“我回去就是了。”
见她起身要走,祝珣忙扯了她的衣袖道:“哎,天黑了,你只身一人,我找人送你吧。”
这倒正中奚昕然的下怀,若不是因为她被掐的后怕,也不至于这般慌不择路,却难改小性儿,一把甩开他的手硬撑道:“笑话,我还怕谁吃了我不成!”
好在祝珣没有听她的,就在奚昕然前脚踏出门槛,后脚只听祝珣在房中唤了一声:“七杀!”
随之一道黑影于奚昕然面前从天而降,吓的她整个人愣在原处,脸色一变,再定目一瞧,不正是那神出鬼没的七杀。
虽站在她的面前,可七杀的目光却流于旁处,似无焦点。
祝珣绕过桌案大步来到门前同七杀道:“七杀,送她回房去。”
七杀不发一言,只顾扭过身去大步离开,奚昕然微定了心神,硬着头皮在祝珣面前装出一副平然模样,可却加快了步子跟上七杀的步伐,生怕落了后去。
待行过祝珣的书房,七杀听着身后零碎的步子步调也慢了下来,直到身后人跟的近了些。
步上石子路,月色光辉照于地上,一前一后映出两个人的影,七杀头面不动,眸光寸移正落在地上,他身长于前,身后似不远不近的跟着条小尾巴,难得他嘴角微勾,却无人得见。
祝府园子大的很,灯多人少,二人一前一后行着,只能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奚昕然紧紧跟着前面的七杀,生怕一个不留神他人便又没了,独留她在这空荡的园府中,万一那个疯老二再冲出来,她必死无疑。
“今天的事多谢你了,七杀!”这是第一次,奚昕然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唤他的名字。
他充着肃杀之气的名字由奚昕然唤出来,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感觉,使得素来冷硬之人眸底浮了一层光,可在此刻奚昕然眼中,前面那人似没听到一般,身形未变,脚步亦未顿。
被如此冷遇,奚昕然未免有些尴尬,可该道谢还是得道,这样一想,心里便舒服多了。
七杀此人身上有股莫名的杀气,这杀气白日若是伤冷迫人,到了这鬼魅的夜中便成了可以斩鬼的刀,这一路走来倒也给奚昕然壮了些胆量。
终到了卧房前,廊下有个徘徊的身影,借着廊下笼光,奚昕然一眼便认出那是木香。紧跑两步,超过七杀肩身向木香奔去。
木香迎上来,先言道:“小姐你去哪儿了,我把你换下的脏衣裳送到沐房去,回来就没见你人,可担心死我了!”
“你还说,我醒了不见你人,把我吓死了!”奚昕然指尖儿轻戳了她的额头抱怨。
“人家就出去了一会儿,谁知道你那么快就能醒过来啊!”木香买好道,“人家担心了你好久,一早就给你准备好了洗澡水,您快进屋去吧,夏日里汗多,不洗睡不着的!”
二人拉扯着上了阶上,此刻奚昕然才想起还有七杀,她突然回头,却瞧着院子里已是空空如也,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说走便走,倒是利索,她暗想着。
一入门中,满室氤氲,一股水气自屏风后升腾起来,折腾一圈儿下来,奚昕然漫身香汗。
“小姐那水准备有好一会儿了,就等着你回来呢,快去洗吧。”
奚昕然爱美爱干净,每日都要用花瓣泡澡,洗澡后涂上满身的香膏,香膏是奚皇后给的,皆是宫里所用,她自小涂到大,加上本身底子便好,养的肌肤润泽白嫩,吹弹可破。
自绕到屏风后,由木香帮衬着退下衣衫,而后踩着木梯入了沐桶中,整个人入水的那刻,她舒意叹息一气。
“小姐这是去哪了啊,让我好找。”木香一边问着,一边将奚昕然换下的衣衫搭在屏风上。
奚昕然懒的同她答,只问:“我先前让你从家里带的香膏你带了没有?”
木香眼珠子一转,细细回忆,“带了带了,只不过昨天事忙,我就暂时放在我房间里了,小姐你先洗着,我这就去给你取来!”
她倒干脆,未等奚昕然答便快步跑了出去。
奚昕然曲肘趴在桶沿上,还想问她有没有择花瓣,谁知门听响动,人早没了影儿。
目光流转,正移到一侧小几上,上面摆了满满一盘,她是个急性子,也等不得木香回来,一想着此刻无人,干脆自桶中站起身来,踩了木梯下地,亲自伸手去够那盘花瓣。
才拿到手,便听门声又是一动,自镂雕花窗后绕出一抹天青色身影,四目相对间,祝珣整个人傻在原处。
木香腿脚倒是快, 一来一去没多时,怀里便捧了两盒子香膏归来。
她心眼儿粗大,到阶下时, 并未留意一抹人影匆忙隐到回廊尽头去。
“小姐,我给你取回来了, 都是新的,能用上好一阵子呢。”木香大步入了室中, 就在绕过屏风之后却瞧见地上花瓣散落各处, 她踩了满鞋底。
“呀,这怎么都掉了啊!”瞧着脚下踩的花瓣,原本都是今日新择的,这会儿落地浮灰,当是没个用了。
此刻只听一侧木桶中“咕噜”两声, 一串巨大的水泡自桶中沸腾上来, 随而奚昕然自桶中露出头来,长发贴于脑上,另一截都飘在水中。
“木香, 我不想活了。”上次她说这话的时候, 就是在祝珣面前丢了颜面, 这回仍是,可丢的不只是颜面。
明明出门前还好好的, 一回来就听到这种丧气话, 木香将手里的香膏放下,弯身盯看着水中的人, “小姐, 是不是又吓着了?你别吓我啊!”
一想到方才场景, 她大嚎一声, 再次似个水鬼一般整个个浮到了水中去。
再瞧见祝珣归来时,良启正坐在书房的阶前吃花生,明明才见祝珣走没多久,便又折回,“公子啊,怎么又回来了?”
灯下瞧着祝珣眉目收紧,一言不发,待匆忙入了书房中后随手将门关的严实。
胸间一口气未喘顺,粗急不平,面色与寻常无异,可一双红透的耳轮就似后安在自己头上的,与他莹白的脸色格格不入。
之前奚昕然走后不久,他便想起有一件要事要同她讲,便跟了回去,哪知房门未锁,他顺势推门而入,却正见她从屏风后出来,衣衫未着一件,半边身子晃露在外。
四目相对时,时间好似静止,血气上涌,头皮阵阵发麻,随即在反应过来之后,只丢了一句:“对不住。”
马上夺门而出。
就在迈出门之后,又生怕有下人似他一般误入门中便在门前守了片刻,待见到木香自外归来之际,他一头扎入浓重的夜色之中,一路大步奔回书房中来。
此下再无旁人,他似做了什么恶事一般,双手撑在桌案前缓了许久的气,微闭上眼,眼前便总能浮现那珠玉似的香体。
黑发披散身前,前遮香肩,若隐若现间足可见肤色通秀白皙,与他心痛时见的,半分不差......
素来肃清廓然临危不乱的祝珣祝三公子,头一次也有了稳不住自己心跳的时候。
“三奶奶,您这时候怎么过来了?”隔着一道门板传来良启的声音。
屋里的人刹时一愕,有种前所未有的心虚之感,似欠下别人许多,被人追讨上门之感。
即便夜色深重,良启也感受得到眼前人万分怨念之感,只瞧奚昕然长发未束,正站在阶前目视书房门,一双怒目似要看穿门板,良启不敢多问,更不敢多事,默然朝后退了两步。
“他人在里面吗?”奚昕然问道。
不知到底发生何事,良启不敢扯谎,只点头道:“三公子方才回来。”
只这一句便是够了,只见她大步迈上阶前,不顾形象一个高抬腿直踢房门,那房门本就是虚掩未关实,她却用了十分力,两扇门开后又弹回些许,不过足让身形纤薄的小姑娘踏步室中。
见她这忿忿入门,桌案旁的人终才正过身来,耳上红晕尚未退去。
这会儿她郁怒上头,却也不忘了先将房门关上,免得良启之类耳长听音。
而后一点一点逼进祝珣身前,双手揪起他衣襟问道:“说,你刚才进我房间干什么去了?”
需得踮起脚才得以与他视线平齐,明明看起来凶狠,可自背影来瞧,尤其是在与祝珣的身量相比之下,略带滑稽。
“小姐,那我的房间。”她一近身,祝珣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很是好闻,二人距离这般相近,他更难忘怀不久前的一幕。
毕竟自小生长在这府里,从未有人居过他的房间,一时之间难以习惯,推门便入。
“你说,”奚昕然双目通红,不知是因得先前在水中浸了许久还是急火攻心所致,只瞧身形再次逼近,未曾发觉几乎整个人与祝珣贴上,“你是不是看到了?”
被她身形所压,祝珣上身微微后倾,偏倚坐到身后桌案之上,双手旋后,撑于桌沿上,以擎她力。
此刻她长发半干未干的披散在身后,有两缕正滑在肩侧肤色通嫩的似能掐出水,祝珣盯望着她,一时失语,却又难得一见的正色敛起,继而显出一副孟浪模样,垂声反问:“看到什么?”
只肖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让原本行色怒匆理直气壮的人一下子败了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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