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阁老能够为官这么多年,别的不说,对于皇帝的喜怒把握得还是格外到位的。
他还欲开口:“皇上……”
可话还没能说完,就听温月声冷声道:“把人带上来吧。”
殿中的所有臣子,包括了马阁老在内,俱是愣了一下。
莫非她手中还有证据?
满殿安静中。
在无数人疑惑的眼神中,殿前军押着一个人走了上来。
这个人身上,竟是还穿着身绯色官袍。
朝堂上的臣子们微顿,随后整个殿上都热闹了起来。
这是第一次,温月声在证据确凿之后,并没有杀人。
不仅没杀,她甚至没让人将这马怀有押入天牢或者是直接推到了午门,等到皇帝的旨令一下,就将人斩首。
反而是留下了对方的性命。
而且……
温月声面无表情地道:“禀皇上,为了能够让马怀有亲自看到所有证据,认下自己所犯的罪责,臣自上朝后,就派人将马怀有押在了一侧。”
在场的官员,皆是呼吸一窒。
有人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看向了马阁老。
这一眼,对上的就是马阁老复杂难耐的眼神。
她的意思是!
从上朝开始审理这件事情开始,马怀有就被押在殿外,听着满殿的人商讨怎么处置他。
最重要的是!
他亲耳听到了他父亲为求自保,要求皇帝处决他。
殿内的许多人反应过来,皆是神色复杂。
王进之到底没忍住,低声道:“储君人选中,确实是无人可以比拟。”
没有证据,她就创造证据。
马阁老是能沉得住气,并且还能游刃有余。
可马怀有呢?
他若是能有其父的这般心性和能耐的话,也不至于会这般急躁,御史大夫的位置还没定下,就急匆匆地跑到了温月声的面前去闹了。
他修炼的功夫还不到家,更做不到在死亡威胁时,无动于衷。
满殿安静,马怀有被押到了殿前,他那双阴戾的眼,就这么笔直而又死气沉沉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温月声抬手,示意将士拿掉那堵住他嘴的东西。
在满殿诡异的气氛中,唯有她声色冷淡如常:“现在,马大人可以为自己争辩了。”
马怀有嘴里的东西被拿走的瞬间,他直接转向殿上的皇帝,高声道:
“皇上,臣冤枉!”
这般多的证据摆在眼前,他竟还有脸喊冤枉。
不待周围的人反应过来,马怀有已经毫不犹豫地喊出了第二句话:
“这些事情,皆是我父亲马逾让我做的!”
大殿内一片死寂。
马阁老骤然闭上了眼睛。
他能够对整个局面都有所控制,却唯独控制不了的,就是他自己养出来的儿子。
养蛊之人,必遭受蛊吞噬。
眼下亦然。
忠勇侯讥声道:“这等时候,倒是看出来是父子了。”
一个大义灭亲,一个祸水东引。
果然什么样的爹便能养出什么样的儿子,马阁老让诛杀马怀有时有多果决,这会马怀有卖爹就有多毫不犹豫。
“皇上!罪臣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如何能够有着这般大的本事!且将那些身上种了蛊虫的女人,送到了那些大人府中的事,本来就是马逾笼络权臣的一种手段。”
“皇上如若不信,大可以派人去查。马家上下都只听马逾的话,罪臣一个算不得多受宠的次子,如何能够越过了马逾去做这些事!?”
“依照诸位大人对马逾的了解,他会是那种任由着眼皮子底下有他不许的事发生,且一做就是好多年的人吗?”马怀有面色已经竭尽疯狂。
只因他确实是按照马逾的吩咐去做事,可如今凭什么要他一个人来抗这个罪责?
马逾要用他的性命去换自己的仕途?呵,他做梦。
他既是不愿意救他,那他们干脆便一起死。
这不是马逾一直教他的做人道理吗?
“所有的事,均是在马逾的指示下为之!渭阳王身上的蛊毒,更是马逾多年所得的最大心血!”
“还请皇上明察,给渭阳王的蛊毒,只不过是第一步,而马逾的最终目的,可不在此处。”
最后这一句话一出,殿内众人已是变了脸色。
残害王爷尚且不够,他的意思是,马逾还想要做更多的更大的事?
这话一出,几乎就是不给自己,不给马逾留下任何余地了。
今日之事会这般收场,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可他是马逾的亲生儿子,他的证词,也不能说完全不能够信任。
被自己养大的儿子反咬一口,马逾更是百口莫辩。
而这桩事情,本就触动了皇帝的底线。
如果马怀有没跳出来,或许马逾还会有一线生机,事到如今,就只是父子两一起死而已。
皇帝发怒,命人将马家父子一并押入了天牢之中,择日处斩。
另,牵涉到了这桩事情里,替马怀有办事,送女人的唐御史,亦是死罪一条。
只一个早上,朝中便再次折损了一名内阁阁老,一个翰林学士,下朝之时,所有的官员皆有些戚戚然。
尤其是看了这么一出父子相向的场面,这会很多人,已经是情绪格外复杂。
唯严伟在下朝之后,匆匆离开。
虽说可能也问不出点什么,但他始终觉得,这桩事情背后,还有他人身影。
趁着眼下处斩的时日未定下,他想再去见马阁老一面。
但这件事情的发展,到底是没有按照严伟所预料的一般。
马阁老入狱之后,是一句话都不愿说。
和此前严伟所审理的任何人都不同,这位阁老,当真做到了不置一词。
甚至到了入狱的第三日,严伟审问结束后,到家没多久,就收到了马阁老撞墙身亡的消息。
马逾这一辈子,是当真做到了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最荒唐的,还得是马怀有。
马逾死后,他竟是又推翻了自己的说辞,说一切都跟马逾无关,是他恼恨父亲不帮他,刻意构陷。
他甚至还在牢中闹腾不休,要求去皇上面前,还马逾一个清白。
皇帝他是没见到,他只见到了面无表情的温月声,还有送他上路的刽子手。
到死,他都没再能说出一句别的不是。
马怀有被当街斩首。
马逾自尽身亡。
那温寻却也没占到任何好处。
他原以为那日大理寺少卿找他,是有人刻意构陷,甚至在去大理寺之前,他都还觉得是马怀有栽赃他。
直到入了大理寺,见到了大理寺手中的证据。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陈氏确实背着他,跟自家娘家兄弟合作,同地下钱庄一并放了印子钱。
虽涉及的数目,比起那些此前被温月声处理了的贪官污吏少了许多,不足上万两。
但证据确凿,温寻亦是丢了官声。
陈氏那个娘家兄弟被捕入狱时,将所有的罪责揽到了自己的身上,陈氏依旧受到了重责。
在京中贵妇里,倒也算得上是头一份了。
温寻名誉扫地的同时,自不可能再有任何出任御史大夫的可能。
而此番之后,御史大夫的位置仍未定下,京中学子当中,却颇有怨言。
这般影响,甚至还扩散到了大徽的众多书院中。
原因无他,科考在即,朝中却接连出事。
如若出事的是旁人也就罢了,可从孙明远,到孔瑞,到这些时日的马逾。
这些人每个都同科考息息相关。
孙明远所犯下的事本就罪大恶极,后又有礼部及孔瑞在春闱之前爆出的事,到了马逾身上。
他原本是春闱新定下的主考官。
眼下又出差池。
所谓可一可二不可三。
朝堂官员,尤其涉及到了科考的一众官员,竟是这般污浊不堪。
如何能够令人信服!?
尤其是在几次事件里面,备受压迫的寒门学子,在这寒冬腊月里,越想越是心酸。
先后共计有几十名学子,以诗词嘲讽之,后又有新任礼部官员遭到了底下举子的质疑。
接连种种,俱是让如今本就千疮百孔的朝堂,更是风雨飘摇。
学生学子,乃是国之根本。
三次生事,闹得朝堂颜面尽失,礼部更是丧失了学子的信任。
皇帝心情自不可能有多好。
以至于连日以来早朝氛围都尤为压抑,临近除夕佳节,反倒没了半点庆贺佳节的意思。
这般情况下,御史大夫的人选,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早朝之上,皇帝开口,问及御史大夫一位的事,底下闹哄哄地商讨了半天,但给出的建议,都未能够让皇帝满意。
气氛沉郁中,晏陵缓步站了出来。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他缓缓道:“前有贪官污吏混乱朝纲,后有春闱主考官连连出事,究其根本,不在于某个人,而在于朝中风气。”
周围安静了下来,满殿之内,只余他一个人的嗓音。
“如今只立御史大夫,恐不能令天下百姓及学子信服。”晏陵微顿,随后冷声道:
“当立御史监察官,持皇上亲令,监察百官!”
“上监守文武百官,下督行各州州府,只授令于圣上,掌贪官污吏者生杀大权。”
他这话落下,满殿臣子,皆是面面相觑。
能有这般魄力,并且还可以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如今还有着令人信服的名声的,放眼朝中,确实是有一人……
瞬间,无数目光落在了那红色团纹官袍,着一身别致的女子样式衣裙的人身上。
就连皇帝亦是。
满殿沉默中,皇帝的目光微顿,随后落在了温月声的身上。
“思宁。”皇帝唤她名号,意有所指地道:“你觉得,何人才能够担任这个职责?”
温月声闻言,声色冷淡地道:“自是能令天下之人信服,手段果决,能斩杀一切污浊之人。”
皇帝若有所觉,目光从她的身上,落到了晏陵身上。
还未等皇帝细想,便听温月声理所当然地道:“臣以为,再没有比王进之王大学士更适合此位的人选了。”
王进之:???
啊???
若说王进之令人信服,是朝中最为德高望重的臣子,那这个话还能够说得过去。
杀伐果断她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还有,让一个整日里醉心于文章笔墨,连带着刑场都没有去过几次的文官,去监察百官,还要如她这般动辄拎着个贪官污吏去刑场杀咯,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温月声的话,让这满朝文武并着殿上的皇帝都沉默了。
偏她还不以为然,一本正经地道:“若论在学子间拥有极高的声望,德行如一,在朝上还拥有极高声名的人,朝中最为适合的,除了王大人,就是吕阁老。”
吕阁老:?
这怎么还有他的事情呢?
他当下立刻道:“启禀皇上,臣从未涉及过御史台之事,实不适合担当这般重要的职务。”
吕阁老微顿片刻后,还补充道:“郡主说得对,这件事情还是应该让王大人来。”
王进之:……
行,要不说是他的好友呢。
“皇上。”王进之忍不住了,大声道:“臣入朝这么多年,连只鸡都没杀过,如何能够当起这样的重任!”
这满朝文武中,大概也只有王进之能够这么直白地跟皇帝说话了。
高泉低下了头去,强忍着不去看底下王进之的表情。
思宁郡主这哪里是在推荐人选,分明就是在强人所难。
底下的朝臣亦是低头不语,也不是说王进之不合适吧,从各方面来说,王进之都是最具资格的,亦是清流一派的代表人物。
他若出任的话,朝中官员不管私底下是什么想法,明面上都是不会有任何意见的。
办法虽好,就是有点废老头。
王进之前些年都已经有了告老还乡的念头,如今又怎会出任这样的重职。
哪知他们才这么想,就听温月声淡声道:“王大人此言差矣,这监察百官,又不是让大人亲自动手杀人。”
她神色平静地道:“否则的话,还要京城内外那么多的刽子手做什么?”
王进之:?
听听,她说的这个是人话吗?
“郡主,老臣半截身子都快要入土了,如何能够做得了这样的事情?”王进之愁容满面,抬头见吕阁老朝他使了个眼色。
他微顿片刻,直接化被动为主动,高声道:“启禀皇上,臣以为,能够担起这样重责的人,当是思宁郡主自己才是。”
“郡主缉拿贪官污吏,肃清了科举场,还亲自手刃了欲在大殿中动手杀人的武安侯。”王进之深吸了一口气:“在学生、举子中都享有美名。”
“臣以为,思宁郡主才是那个杀伐果断,足以能够服众之人。”
“还请皇上降下旨意,由思宁郡主来担任监察御史一职。”
王进之这话一出,殿上沉默了。
温月声今日之举,没把王进之推上去,倒是让王进之主动站了出来,力荐她出任监察御史。
更有些官员,忍不住看了那温寻一眼。
此前马怀有是当真想岔了,温月声可不会帮那温寻铺路,这哪怕是铺路,也是给她自己来铺。
王进之开口后,殿内许多人都以为,此事大抵便这么定下了。
却没想到的是,温月声直接拒绝了。
她淡声道:“启禀皇上,臣不适合担任这一职。”
她从上朝开始,所做的事情其实也与监察御史没什么两样,却没想到这个名头真正要落到了头上时,她却没有应下。
“若是在朝局稳定之时,此事交由臣,臣自是不该有任何的推脱。”温月声话锋一转,眼神冷冽如冰:“可如今强敌在侧。”
朝上几乎是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这些时日以来,沉浸在了清理朝中官员之事上,许多人都忽视了,在杨古一脉彻底倒塌后,那位昊周新帝,已经彻底坐稳了自己的位置。
等到料理干净杨古旧部后,那新帝腾出手来的第一件事,势必便是要入侵大徽。
分明是危机四伏时,大徽还沉浸在了内斗之中,本就是一件格外荒谬的事情了。
“观眼下的局势,昊周只要一日不亡,其铁骑早晚都会越过昊周边疆线,届时,臣与臣麾下的将领,势必都要奔赴战场。若将监察百官的职责亦是交予臣。”
她冰冷的眼神,扫过了这殿上的每一个臣子:“那敢问昊周大敌来犯时,当由谁人前去抵御?”
一语毕,满殿安静。
她将那一层笼罩在了这些官员面前,一直都没有戳破的窗户纸,直接撕下。
边疆线只要突破了,国将不国,国家都不存在了,还有什么所谓的大徽官员。
大徽某些官员,在缠绵于内斗,甚至想要将温月声赶出朝堂时,就从没有意识到,朝中的各类文官要职,都可以有新的人来接手,或者是由别的人来顶替。
唯有对抗昊周强敌一事上,谁都代替不了温月声及其手下的将领。
若有朝一日她要奔赴战场,后背的朝廷不能够给予支持,甚至还在其身后放冷箭的话,她又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对抗强敌?
总不可能自己一边打仗,一边还要处理朝堂的污秽之事吧?
王进之与吕阁老对视了眼。
沉默片刻后,吕阁老在经过了多日的深思熟虑,终是下定了决心。
其实他跟王进之年轻的时候,何尝不是满腔抱负,一心为国为民的热血少年。
可许多东西实在是由不得他们。
当今圣上有心无力,喜好所谓的制衡权术,虽有治国之心,却没有这般了得的才能。
而眼前的这位皇帝,已经是他们所经历的三任皇帝里的最佳了。
先帝昏庸,任人唯亲,至于更往前那一位帝王,既昏庸且无能,哪怕他们临朝的时间都不长,却也一步步导致了大徽的今日。
至今上时,已经是积弊太深。
斩杀福瑞公主那天,晏陵的话尚在耳畔。
吕阁老深吸了口气,浑浊的眼中终是褪去了雾气,变得一片澄澈清明。
他上前一步,高声道:“要整顿朝纲,确实不该只靠郡主一人。”
“而是该从朝中每一个官员入手,目无王法的,徇私舞弊的,还有只在乎眼前权柄的,统统都该得到清算才是。”
“大徽多年重文轻武,虽导致了兵力之上弱势于昊周,却也有一个好处……”他微顿后,直接道:“那便是大徽有着最多的读书人,更有许多满腔抱负的青年人。”
“凡有位置空缺,必有才学更甚的人补上。”
他话一出,周围的官员皆是心头一紧。
不待他们反应过来,王进之随后补上:“肃清文官队伍的人,除了思宁郡主之外,臣亦是觉得另有一个人选。”
要有一定的声名,还要手腕强势,要能够震慑得住殿内绝大部分官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