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郡主。”府中管事走了进来,面色苍白非常:“王妈妈咽气了。”
温寻心头一梗,可还未等他发作,温月声已经接过了崭新的绫帕,她一边擦拭着手上的水渍,一边抬步往外走去。
恰逢管家从外边匆匆行来,进门便道:“老爷,顺天府来人了。”
温寻满腔怒火瞬间冷却了下来,他皱眉道:“顺天府?”
这个时间点,顺天府的人来公主府做什么?
顾不得多想,温寻快步出了院门。
才刚出院门,就见不远处火光大亮,竟是顺天府尹亲自带人来了府中。
夜色已深,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看得人心惊肉跳。
方才离开的温月声就站在了顺天府尹的面前,与身后乌压压的官兵站在了一起,在这深夜里,颇具压迫感。
陈氏赶到了这边时,所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场面。
便是她一惯沉得住气,这会心头也忍不住一跳。
公主府正院的大门口足够的开阔,温寻跟顺天府尹说话的档口,谷雨不知道从哪里搬出来了一张椅子,让温月声坐着。
于是这场面便变成了温寻和陈氏在底下站着,温月声在上首端坐着,她手里还握着那一串白玉佛珠。
只是和以往不一样的是,她并没有转动佛珠,只那双冷墨般的眸,静静地看着场中的人。
“……事情便是如此,下官此刻前来,便是来捉拿那恶仆的。”顺天府尹简明扼要地将事情告知了温寻。
温寻的神色格外难看,他这才知晓,温月声风风火火地回家,直接命人将王妈妈杖毙是何缘由。
这恶奴确实该死。
可在顺天府来之前,她已经被温月声杖毙了。
温寻来不及开口,上首坐着的温月声忽而道:“王妈妈已经被我下令杖毙。”
顺天府尹闻言,亦是一愣,他忍不住抬眼看向温寻。
温寻的脸色很难看,牵涉到了这样大的案子,温月声竟是问都没有问他,就直接动了手。
温寻只得道:“人虽已死,但物证应当还在,从她生前留下来的物件中,应当可以寻得些线索。”
顺天府尹未语,到底是主要涉及人员已亡,且还牵涉到了公主府,郡主在其中,这件案子就变得格外不好办了起来。
但对方毕竟是工部尚书,又是皇上面前得脸的重臣,他亦是不好随便行动。
顺天府尹沉吟片刻,正欲开口,却听一道冷淡的嗓音道:“她死了,她的主子不是还在吗。”
场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温寻神色剧变,猛地抬头去看她。
却见她一双眼眸隐匿在了黑暗里,叫人看不清楚情绪,只与那浓得好似化不开的深夜融在了一起。
“那个受她驱使,去哄骗杨姨娘离开国寺的丫鬟,放那个丫鬟离开公主府的门房,与王妈妈同住、一同上值的下人。”
温月声平静地看着底下的人:“还有她日日伺候,片刻不离的主子。”
周围一片死寂。
按照她所说的,是要将这正院大半的下人,并着陈氏这个主子一起,全部拉去顺天府审理。
牵涉到了的那些下人,被点到名的,没有点到名的,皆是哗啦啦跪倒了一片。
匆匆赶来的陈氏脸色格外的难看,只她到底还算得上沉得住气,只对着温寻道:“是妾身治家不严,还请老爷责罚。”
她身后的蒋嬷嬷亦是心惊肉跳,跪下时,腿都是软的。
这件事情,确实跟陈氏无关。
但那个王妈妈本身是陈氏身边的人,一举一动都在陈氏的眼皮子底下,若说陈氏真的是半点不知,那才是荒唐。
只是此前她将此事报给了陈氏,陈氏并没有去管而已。
她还记得当时陈氏的神情。
陈氏坐在了明亮的正房里面,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账本,淡声道:“她既是将王妈妈的儿子打至半死,那便该会想到有今日。”
当时蒋嬷嬷就被陈氏话里的意思吓了一跳。
此后虽说心中不安,却还是按照陈氏的意思,并没有揭发那王妈妈,反而任由着事态发展。
可谁知,那王妈妈行事蠢笨,这件事情到底是烧到了他们的身上。
如今一遭事发,蒋嬷嬷看着陈氏故作镇定的背影,心下已是慌乱到了极点。
“但若说这件事情是妾身所指使的,妾身是如何都不能应的。”陈氏抬眸,面上两行清泪滑下:“还请老爷、大人明鉴。”
温寻面色已是难看至极,他强压着怒火,转朝顺天府尹道:“此事是府中疏忽,才让那恶奴做出这般歹毒之事来。”
“说来也是本官的错……”
“此次命案,共计死了多少人来着?”温月声那只套着佛珠的手伸出:“一、二、三……一共七条人命。”
“可以就这般结案吗?”
天渐渐凉了,夜晚的凉风,能够吹散白日里的暑气,却吹不散温月声心底的燥意。
这是她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破戒,且还是在斋戒日。
她看向场中的顺天府尹,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淡声道:“哦,还是说,京中所有人都知道,住在国寺的人是我,所以这些事情,原本就是冲着我来的?”
“那么那些贼寇,原是奔着虐杀皇室中人来的。”温月声道。
陈氏到底是变了脸色,她沉声道:“郡主误会了,此事当真是王佩所为,与府中的其他人皆无干系。”
无论陈氏之前想的是什么,此时此刻,她所说的都是真心话。
温月声却根本不在乎她说些什么,她甚至不关心陈氏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情,只冷声道:“谷雨。”
“既然顺天府不受理,那便拿公主府的令牌,去大理寺,去刑部。”
她套着佛珠的手,漫不经心地往身后的椅子上一搭:“去宫中。”
温寻当即神色大变。
温月声这是要将事情彻底闹大,甚至要闹到了皇帝的跟前去!
他大阔步上前,压抑着怒气的声音甚至隐隐有些发颤:“温月声,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将整个府中拖下水,你以为你能够置身事外吗?你毁掉的也是自己的名声!”
世家勋贵,凡所有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今日若她将事情闹大,明日名声扫地,被这件事情所牵连,甚至还会被连累前途及未来的人里,也有她!
温月声闻言,那双冷眸静静地看着他:“那又如何?”
温寻一时哑然。
他瞬间明白了,她来府中,先一步杖杀王妈妈,就是要拉着所有人跟她一起发疯。
她不是在要什么结果,或者断什么案,她分明清楚明白地知道他们与这件事情无关,那又怎么样,不耽误她将一切放大,将整个公主府拖下水。
温寻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滋味,且还是来自于自己的亲生女儿。
他深吸了几口气之后,到底是冷静了下来。
多年官场沉浮,温寻也并非是个什么草包。
若他是草包的话,也就不会在多年前,先帝尚未定下储君的时候,便已经暗地里帮扶如今的皇帝。
更不会在此前夺嫡之时,替皇帝挡下了那一道暗箭,以此换得了多年来温家上上下下的荣宠不衰。
温寻在官场谋划多年,他自是有办法解决今日这事。
但是他拦得住顺天府尹,却拦不住温月声发疯。
他定定地看着温月声,良久之后才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温月声闻言,抬眸看向了他,那双冷眸里没有任何的情绪。
她只道:“此前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要你们这些处处打着公主府旗号的人,滚出公主府。”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许久才道:“温月声,你可想好了?”
“你当真以为,这些年公主府荣宠不衰,门第显赫,仅是因为这个公主府的头衔吗?”温寻冷眼看她:“你母亲已经去世十几年了。”
“再多的荣宠,再如何显赫,那也是先帝在世时的事情。即便是当今圣上当初得你母亲照拂过,可人死如灯灭,已经不在人世的人,如何支撑起偌大的一个公主府?”
“没有父兄在朝前,这就只是个华丽的空壳!失了倚仗,你以为靠着你母亲留下的这个公主府,你就能继续在外逞威风?”
温月声坐着,温寻站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失去父兄庇佑的人,是绝对没有资格成为未来的永安王妃的。”
谷雨站在了温月声的身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温寻有些话也没错,女子这一生,若要活得好一点,身后没有一个庞大的家族支撑,是决计做不到的。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温月声的处境越发差的原因。
十几年了,长公主早已从京中世家,甚至从皇帝的脑海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今的温大人,正二品大员,天子近臣。
长公主去世多年,世事却仍然在往前更迭。
夜色里的公主府很安静,温月声的侧脸娴静,声音却不带任何一点情绪:
“庇护?你指的是你这府中欺上瞒下的下人,还是你那费尽心思想抢走皇家婚事的夫人和二女儿?”
“温寻。”温月声冷眼看他:“是庇护还是想榨取长公主的最后价值,你心里不清楚吗?”
她这话一出,温寻恍若被踩到了痛楚。
他脸色阴沉,暴怒非常:“你胡作非为,还敢这般忤逆不孝,好!我倒是要看看,离了温家,你能将公主府门楣支撑到何时!”
他怒不可遏,转身拂袖离去。
却听得温月声声音薄凉地道:“将你这府里之人,皆悉数带走,公主府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
温寻当下暴怒,额上青筋鼓起,神色阴沉非常。
折腾一夜,顺天府到底是在王妈妈曾住的房间里,找到了她勾结外人的证据。
府尹带着底下的人匆匆告辞。
离去时,见得温寻面沉如水,已命人驾了马车在府外等候。
温玉若被叫醒时,人还有些未反应过来。
她看着院子里进进出出,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人,不解地问道:“母亲,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陈氏微僵了下,她此番疏忽之下,让温月声抓住了这么大个错处,逼得温寻连夜带他们离开。
如今自然是不好跟温玉若直说,只道:“你外祖父病了,你父亲要带着咱们去陈府侍疾。”
这几年,温寻虽然在朝中得脸,可因为他们一直住在了公主府内,所以皇上并没有赐下尚书府。
短时间内,他们只能先去陈府借住。
温玉若闻言,若有所思,并未再多问。
出了温玉若所住的院子,蒋嬷嬷跟在了陈氏身后,犹豫许久,到底是问道:“夫人,咱们就这样离开吗?”
陈氏面色难看,不离开,以今日温月声的疯劲,说不准真的要拉着全府的人同归于尽。
她回身看了眼这偌大的公主府,只沉声道:“倒也不必太过紧张。”
温月声这几日在皇帝面前得了脸,然这等状态也持续不了许久,昊周使臣总会离开京城。
到时候她一个待嫁女,还能守着这公主府几日?
她倒是要看看,温月声有没有那个本事,真的能够嫁去昊周,成为昊周的太子妃。
因是半夜,加上他们走得匆忙,所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
但温寻带走了大半的仆从,导致公主府内外都冷清了不少,稍仔细一点的人,便能从这冷清的大门处,窥见些许的端倪。
只这次的事情,皆因陈氏身边的人而起,温寻下了重手,敲打了陈氏手底下的人一番,在杖毙了几个曾给王妈妈行了方便的下人后,到底是将此事压了下去。
公主府空了大半,温月声让人将周曼娘母女接了过来。
同样一起回来的,还有赵嬷嬷。
赵嬷嬷此前虽对温月声有些意见,但却也知晓谁才是她的主子,只发生这么多的事情,早已非她能够控制得了的了。
如今也只想着伺候好温月声便是,再多的事,也已不是如今的她可以管得了的。
除此外,尚还留在府里的,就只有她身边的谷雨、夏至,并着几个寻常做粗活的丫鬟小厮。
人太少,甚至连个管事的都没有。
好在周曼娘入府后,接过了府中的庶务。
她从前在家时,几乎什么事都干过,加之人格外聪明,几乎是一接手,就能将府中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没两日,章玉麟也从猎场行宫回了京。
同行的,还有忠勇侯府的一个经验老道的嬷嬷。
这嬷嬷说是来伺候章玉麟的,实际上入了府之后,却是做起了周曼娘的左膀右臂。
有她在一旁提点,周曼娘进步飞速,额头上的伤势都没有好全,她就已经将府内的一切都处理好了。
不出五日,府内已是焕然一新。
温月声还是住在了从前的偏院里,主院空置下来,周曼娘索性将这边全部打通,成了一个偌大的会客室,正中供着尊白玉菩萨。
她自己则是住在了从前温玉若的院子里,其实这处院子,是整个公主府最好的一处,她本想让温月声住在此处,但温月声拒绝了。
反倒是让她住在了这里。
周曼娘便没有推辞,将这边改造后,终是拥有了她这么多年的第一个家。
甚至连姨娘,都在经历此番事情后,也彻底对回到周远度身边的事死了心。
周曼娘沉浸在了这些事里,感受到了从前未能有过的充实和满足。
比起来,那日遭遇的一切,反倒像是一场噩梦,梦醒了,她还在郡主的身边。
“小姐,郡主在书房等你。”
午后,周曼娘午睡醒来,直接去了书房。
这处书房,位于静亭边上。
是月前新建的,如今正好竣工。
书房临湖而建,后边是郁郁葱葱的竹林,静谧雅致。
温月声此刻坐在了桌案背后,而她身后的书柜中,摆放着各类佛经。
书房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幅黑色底,赤金色笔迹的字。
上书曰:禁。
风拂过那幅字,带起了温月声的衣袍。
周曼娘推门而入时,她正在写佛经。
长长的桌案上,已经放满了字迹交错,杀气横溢的佛经。
“郡主。”周曼娘将清心莲子茶放在了她的手边。
温月声轻应了声,她侧脸娴静,笔下的字,却如刀斧一般,带着将要满溢出来的强大杀性。
“孙氏,你要如何处置。”她声音浅淡。
骤然听到了孙氏的名字,周曼娘的面色微沉,她只停了一瞬,便毫不犹豫地道:“她该死。”
历经了这么多的事情,她也已不是当初周府内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庶女了,她清楚地知道,给孙氏、周钰婕这样的人留有余地,就是再次给她们机会伤害自己。
温月声写下最后一笔,抬眸道:“章玉麟。”
章玉麟推门而入。
温月声坐在红木圈椅上,面上没太多的表情:“让人传信给周远度,告诉他。”
“他若还想回京的话,三日之内,我要听到他府中的丧讯。”
那天周远度来国寺找她,还将周曼娘和杨姨娘留下,落在旁人的眼里,就是她们母女遭到了他的厌弃。
但其实他动身之前,曾单独见过温月声一面。
他希望温月声日后能给他一个重返京城的机会。
这也是他能够在离京之前,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章玉麟应了,悄悄拿眼去看周曼娘。
却见周曼娘再不似从前那般眼神躲闪的模样,她站在了阳光最为充裕的地方,神色笃定。
只周远度的消息还未收到,宫中便又举行了盛大的宫宴。
上次武斗结束得潦草,此番便是为武斗获胜而特地举办的盛宴。
因这次没有比试,宫宴的氛围也格外的轻松,反倒比第一次昊周使臣来时,接风洗尘的那一回还要热烈。
只有一事,在京中传得颇广。
“……听闻郡主惹恼了温大人,如今独自一人留在了公主府中?”
“是有这么回事,就连今日宫宴,温家上下均是到了,却唯独不见郡主。”
“这是为何?”
“个中缘由便不清楚了。”
“这女子若是忤逆不孝,便是郡主,日后也少不得婚事艰难了。”
“没了父亲兄弟帮扶,此后也不好在京中立足。”
“郡主的脾性,到底是大了些……”
诸如此类的言语,在温家人出现后,便消散了。
这边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今日盛装出席的温玉若身上。
她着一身鹅黄色衣裙,衣裙之上用了些巧思,以珍珠、白色贝母为点缀,绣了大片瑰丽的花朵。
又辅以一整套琉璃头面,耳配珍珠链,是顾盼生姿,格外的清丽动人。
文斗之上,温玉若便有不俗的表现,今日又与萧缙同行,自然惹来了无数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