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风冷,记得为皇上添衣。”
齐放脚步微顿,听得女官低声应下后,晏陵复又道:“夜间也注意些,皇上入睡时总爱开着窗。”
这话一出,不光只是齐放,连带着那领他入内的谷雨,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晏大人为人冷漠,寻常对她们这些女官说得最多的,就是——多谢。
往常嘱咐这些事情,他都是直接告知周曼娘的,今日倒是难得,跟她们也说了。
她没反应过来,抬眸就见那位齐大人快步离开了。
谷雨回过神来,晏陵已经拿着件披风,快步行至温月声身侧。
她见状,忙不迭吩咐这边的内务官都退了下去。
“微臣见过皇上。”晏陵开口,温月声回过身来看他。
她勒令他不得入宫,如今才过了七日,他便在传信说有重要消息。
她回身看他,冷声道:“何事?”
晏陵微顿,抬手便将披风罩在了她的身上。
在她身边,他面上,声音里,俱是冰雪消融,只声音低哑地道:“京中勋贵所谋划之事,皆已解决。”
削减勋贵,所动到了这些人的利益。
除了远安伯外,还另有几人异动。
这七日之内,他便是将这些异动扫平了。
而重要的消息,便是新政推行了。
晏陵将公事禀报清楚,温月声闻言轻颔首。
推行新政也好,科举大改也罢,必定会遇到些阻碍。
但晏陵手段了得,要施行下去,左右也不过费些时间罢了。
他将事由解决得漂亮,到得她面前,却事无巨细地告知她。
温月声冷眼扫他:“这些事情,写在奏折里便可。”
晏陵微顿,那双深邃的眼眸扫向了她。
他收敛了微勾的唇角,在她的注视之下,用手中的披风,直接将她拢入了怀中。
温月声欲开口,便听他叹声道:“七日时间,皇上不让晏陵来宫中,却是与他人谈笑风生。”
温月声:……
他哪只眼睛看见她同别人谈笑风生了?
“也是臣冒犯在先。”他那双潋滟生辉的眸,落在了她的面容上。
在宽大的披风之下,他握住了她那只套着佛珠的手。
这秋日的风生冷,温月声的体温又较寻常人更低一些,入手冰凉一片,玉一般的触感。
“既是知道,还不松开?”温月声冷眼睨他。
他却将她的手紧扣,轻声道:“好。”
这人口中一说冒犯二说请罪,晚间却越发痴缠。
仗着温月声不会杀他,肆无忌惮。
他不过界,温月声便懒得管他,只当殿里多了只不听话的猫。
晏陵逐渐掌握了要领,把握着分寸朝她靠近。
这没想到,这中间还出现了个变数。
重开科举后,乡试在次年年初举行,随后三月又开了会试。
会试前十名中有一人,便是那个此前温月声在抚州之时,曾经被抚州当地的富商,当成是礼物赠予她的傅俞白。
傅俞白当年便有秀才功名,温月声离开抚州之后,他几乎是日日熬灯苦读。
这般疯劲之下,当真让他在此番科举当中崭露头角。
一步一步走到了温月声的面前。
殿试时,傅俞白表现极佳。
他是会试第十名,按理来说是最末位进入殿试的。
但他年纪太小,须知,当初晏陵入得朝堂时,也不过是他这般年纪。
莫说放眼整个朝堂,便是大徽建朝这么久以来的历任进士名单之中,他也算得上是格外年轻的了。
所作文章极佳,虽因年纪小欠缺了些火候,但还是得了王进之的夸赞。
入得殿试内的十名进士,只有傅俞白和状元郎得了王进之的赞许。
这般少年意气,且格外聪明好学。
几乎是他才走出了金銮殿,就有许多的世家向他投出了橄榄枝。
傅俞白父亲已亡,在京中也算没什么根基。
若有年纪与他相差无二的清贵世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的话,倒也算得上是一门好婚事。
这中间,甚至连王进之都曾经动过心思,欲将他许配给自家孙女。
但到底还是作罢了。
只因这傅俞白倒也是不遮掩,他从一开始入京,进入了殿试,就是奔着温月声而来。
他甚至丝毫没有掩饰自己曾被赠予过女帝之事。
这般事情一出,加上这傅俞白确实是生得唇红齿白的一副好模样,便让许多人以为,温月声空了许久的后宫,到底是要进新人了。
唯有一点,按理来说,历朝历代皆是后宫不得干政。
如今到了温月声的身上,应当也是如此。
可如同傅俞白这般富有才学之人,如若进了后宫,日后少不得要远离朝堂。
提及此事时,许多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后宫,原本是许多女子的埋骨地,也是淹没了她们才学和能力的地方。
但傅俞白自己不在意,他甚至不想要仕途和其他,只想要在温月声身边。
少年直白且不加掩饰的倾慕,近乎于满溢。
他还格外率真,在温月声于宫中单独召见他时,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春风和煦,温月声坐在了桌案背后,着一身雪白的衣裙,翻动着手中的书卷,容貌清冷,一如当年在抚州那般。
傅俞白看着,只觉得一颗心砰砰乱跳。
他坦白心意之后,还有许多人觉得他是逞一时之气,对温月声是出于当年之事的感激,而非是真正的心悦。
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并非那样。
当年那般境况,如若温月声不出手,他自己也准备好了跟对方玉石俱焚。
仇他能报,但如温月声这样的人,此生只有一个。
这么长的时间里,傅俞白亦是成长了不少。
人说少年轻狂,但他经历之事诸多,远不是寻常少年能比,人世间的事,他也看得明白。
可那又如何,他就是喜欢。
且是抛去了一切,纯粹的喜欢。
甚至连傅俞白身边的人都知道,他并非是因为温月声的身份,如若温月声今日不是女帝,仍旧在镇守边疆,他只怕也会毫不犹豫地投身边疆。
此事在当年温月声率兵去边疆时,他就曾做过。
那时到底还是因为妹妹年幼,他无法抛弃她一人独自生活,这才忍耐了下来。
而今不同,如有机会,他最想要做的,还是不顾一切地留在了她的身旁。
温月声垂眸,都能够察觉到少年火热的目光。
她微顿,抬眸道:“明日便进入翰林院。”
傅俞白当下皱眉:“为何?皇上不要我?”
他话语太过直白,令得刚到这殿门外的晏陵顿住了脚步。
“傅俞白。”温月声声色冷淡,不带情绪:“后宫不留人。”
“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人,都一样。”
傅俞白闻言,当下便红了眼眶。
他原是个坚强的人,父亲亡故后那几年,被人欺压至此,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如今听温月声拒绝的话,便已忍不住了。
“那也可以,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皇上让我留在身边便好,做内务官,做个小厮,做个什么都好。”
“傅俞白只有一个请求,便是能留在皇上身边。”
殿门外的晏陵,面容已经冷沉至极。
这话听着,倒是像极了他当初的什么都不要,只要她。
他欲让女官通报,进入殿中。
可女官刚动,就听得温月声冷声道:“这般请求,朕不应,你听懂了吗?”
声色冷淡,近乎不带任何情绪。
晏陵身侧的女官原本见他面带不虞,还心中忐忑,未料到温月声这话一出,这位冷漠不近人情的晏大人竟是瞬间变得如春风般和煦。
……仿佛跟刚才那浑身散发着冷意的模样,全然不是一个人似的。
他跨出殿内之前,眸光落在了外面的人身上。
对方生得一张祸害的面容,眉眼疏冷,却叫傅俞白瞬间冷下了面容,有那么瞬间,他甚至想要冲进去问温月声,眼前的人可以,他为什么不行?
但思及那个人冷淡不近人情的表现,他到底还是忍耐住了。
傅俞白深吸了口气,大阔步离开。
没事,总归眼下离得她近了一些,日后他还有得是机会,只要他不放弃,谁都不能让他歇了心思。
可当他欲走出殿外,听到了她与晏陵说话时,清浅冷淡的嗓音,心中到底还是酸涩了起来。
殿内,温月声静坐在了龙椅上,冷眼看着眼前的人。
每次似傅俞白,江焰或者是陆青淮之流来殿中禀报,待了没多久,这个人就跟闻着味一样赶了过来。
前一阵,因着皇家国寺里边走水,这人便来她面前,推说自己无家可归。
他在京中的府邸,还是先帝在时赐下的,修建得奢华,几乎一个宅邸占据了一条巷子。
国寺烧了几间厢房,他就非得要说自己没了家。
温月声都懒得理他。
女子科举的事落定之后,朝堂内外争议颇大,他留在了宫中处理政务,待了几日之后,便将这边当成是了自己家。
温月声住在了静殿之内,他便住在了静殿内的偏殿之中。
静殿内的桌案、书柜,甚至是连旁边的榻上,都放着他的东西。
与温月声看的书,所常用的东西混合在了一起,沾染上了她常用的檀香味道。
晏陵也把握着分寸,没让她开口让他走,就是默认了他住在宫中。
而这件事情,温月声没在意,更不会刻意遮掩什么,晏陵本人就更加不会。
是以原本此前还闹哄哄,隔个几日,便有人上奏要温月声充盈后宫的朝堂,都安生了不少。
如若女帝真的立后的话,那些一门心思想要往后宫钻营的人,又怎么可能比得过风光霁月的晏大人。
莫说才能,光就是容貌一项上,也不知道差距多少了。
晏陵住进宫中,让温月声耳根子安生不少,这般一来,她就更加任由着他去了。
如今温月声身边的人,都已经习惯了晏大人常伴君侧。
朝臣也知道,但因为温月声一直未曾给过晏陵什么名分,所以很多人心里一清二楚,面上却佯装不知。
只有一点,有关后宫之事争论大时,晏陵便会刻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早朝之前,从皇上所在的静殿之内走出,顶着所有人的视线,姗姗来迟。
他这等行为,用陆青淮的话来说,就是……
“从未见过心机如此深沉之人!”
但陆青淮心知,玩手段他绝对不会是晏陵的对手,所以被晏陵挡住了他入宫见温月声的路时,他总是气急败坏。
每次气得牙痒痒时,看见江焰也一并碰壁,他心底倒也好受了些。
这样也好,让晏陵那个老奸巨猾的,把这些狂蜂浪蝶都挡在了外边,谁也进不去,那他也就不算特别亏。
他们这些门道,温月声都不清楚,或者说她知晓,却全然没当成是一回事。
也就今日看着晏陵又卡在傅俞白进宫的时间来见她,她冷声说了句:“何事?”
晏陵低笑,行至她的身侧,用那指节分明的右手,为她轻轻地研磨,一边缓声道:“晏陵有事要奏。”
他确实是有紧要的政务要说。
温月声侧耳听着他的话,他目光落在了她的面容上,一寸一寸,流连不已,眸中都是揉得细碎的光。
自殿中出来之后,正逢着涤竹来宫中给他送东西。
这一遭,晏陵近乎将遗留在了晏府之中的所有东西都挪到了宫中。
这些东西都不算多,但近乎于填满了整个偏殿之内,少部分不过界的,则是被他放到了温月声常用的书房中内。
放在了她常坐的那个塌上。
涤竹将东西摆放好,临出宫时,他到底没忍住,低声问道:“主子……都这么久了,皇上也没打算给您个名分?”
晏陵神色冷淡,闻言不语。
涤竹自知失言,便没再多过问。
到他离宫之前,他才听到了晏陵冷淡的嗓音:“能够似如今这般,已然足够。”
“再多的,便奢望不及了。”
涤竹微顿,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同情晏陵。
当今皇上冷淡不近人情,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而对这样的人动心,自是要做好了凡事都不会有所回应的准备。
其中心酸难言,大概也仅有自身知晓。
但他是这么想的,晏陵却不是。
陪伴在了温月声身边的每一日,对于晏陵来说,都好似一颗心浸在了蜜糖之中,她虽冷淡,却未有拒绝。
今日傅俞白之事,也足够能说明,她并非是任何一个送上门来的人都要。
如此就够了。
自来倾慕她也好,爱她至极也罢,皆是他的事,她有没有回应,也不影响他的心。
晏陵清楚,他之所以能够一直伴在身侧,大抵也是因为他不从她身上索取什么,不会强烈地要求她同他一样动心。
……时日久了,他甚至隐隐有所感觉,她的身边,好似从前也曾有过这么一个人。
只对方跟他不一样,每次付出,都想要她的回应。
要她热烈地回应,要她亦是为了爱意转变自我。
这个人是谁,晏陵不得而知。
但只怕此人最后的结果,便是被她隔绝在了世界之外。
从前的事已经过去,虽说他如今是连谷雨都看着碍眼,但有些事情,不必过多细想。
总归如今陪伴在了她身侧的人,只有他。
他尊重温月声一切的秉性,甚至她凉薄的性子,也习惯她将一切摒除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但这皆不影响他毫不保留地爱着她。
他乐此不疲。
温月声对此,却没太大的感触,只觉得有时候晏陵实在是痴缠得紧。
她把他当成一只恼人的猫,若不在她面前挥舞利爪,她便能容忍他在身边乱窜。
只温月声没想到,猫这种生物,最是容易得寸进尺不过。
而晏陵比之猫,更是多了不少的心眼。
先是家没了,然后彻夜为她抚琴,以这般正当的理由,入得她所住的内殿。
后来又说深夜风凉,怕她伤了风寒,晚间总不自觉地会起来给她盖被。
盖着盖着的,不知为何就变成了搂住她的腰肢,与她一并共眠。
等到了某天夜里,温月声似有察觉,睁开了眼,瞥见他所做的事情后,这人已经没了半点的羞耻之心。
只捂住了她的眼,不让她看见他透红的耳垂和脖颈,随后越发肆意妄为。
自他搬入宫中,也有了近一年半的时间。
若他二人共处,无论白天黑夜,他总是格外痴缠。
温月声有时嫌烦,会叫他的名字,他便会收敛。
但有的时候,他情难自已,便顾不得她的拒绝。
若将她惹恼了,第二日便会再来请罪,请完罪后便抛之脑后,很快便故态复萌。
时日久了,温月声也懒得管他。
倒是不想,如今他连她的衣带都敢松了。
温月声轻皱眉,欲叫他停手……停嘴。
抬眼却见他松开了捂住她眼眸的手,他那乌发散落在了她的腰间,眼眸潋滟生辉,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温月声一时无言,待得回过神来,他便已经欺身上前。
她那张常年没有表情的面容上,难得皱下了眉头,冷声道:“你……”
说出口的话,却有些支离破碎。
只能见得他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轻喃:“圣上明日再罚我。”
随后便封住了她的唇,将她的所有话语俱是给咽了回去。
夜色渐深,屋外大雪纷飞。
飘扬着的雪花,将整个世界里所有的一切皆给掩埋。
屋内燃着滚烫的炭盆,原本到了后半夜,就应该进去添些新炭才是。
但来添置炭盆的人,皆是被谷雨拦了下来。
谷雨红着脸,只对跟前的人说不方便。
温月声体温较之寻常的人要低,冬日里便是穿得单薄也不容易生寒,原是不让他们半夜起来添炭的。
但谷雨总担心她的身体,天气转凉后,还是会起身一次。
唯有今夜过后,她嘱咐了底下的内务官,日后夜间不可随意进入皇上的内殿。
她自己亦然。
只有偶尔几日,天亮得早了些许,她推门入内的时候,能听见里边的人不耐烦地道:“晏陵!”
短促之后,便听到晏大人用餍足的声调道:“嗯,我在。”
谷雨每每听及此处,便通红着耳朵快速退出了殿中。
好在晏陵虽得寸进尺,却也知道收敛。
偶尔索求无度,被她赶出静殿,便乖觉地留在了偏殿之中。
等待着过几日她态度软化,再行登堂入室。
经久如此,乐此不疲。
大雪过后,进入了春日。
万物复苏,百花齐放,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间。
到今岁夏末之时,就是温月声登基的第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