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谁都能跪,他不能跪。
哪怕是死,他卫韫也得让天下看着,他没有认输,大楚没有输。
“唔,只剩一半的时间了。”
苏查提醒那些在地上苦求卫韫的百姓:“看来你们是劝不动你们的卫将军了,是了,他这样有骨气的人,怎么会将你们这些贱民的性命放在眼里”
这话激得跪着的人红了眼,一个瘦弱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来。
“卫王爷,”他咬着牙:“我妻儿都在那里,对不住了。”
卫韫听到这话,他睁开眼睛,静静看着对方。
对方似乎是个病人,他很消瘦,卫韫的神色平静中带着几分歉意,他什么都没说,甚至于,他眼中似乎已经带了原谅。
那男人不敢再看卫韫,他冲上前去,一脚踹在卫韫腿上,大声道:“跪下”
卫韫咬着牙没动,旁边人陆续加入了这场暴行。
他们拖拽他,他们踹他,他们厮打他。
他们一次又一次将他按到地上,卫韫又一次又一次站起来。
随着时间的临近,那些人动作越发疯狂,哭声、骂声,许许多多声音混在一起,卫韫耳边嗡嗡一片。
他感觉有雨落在他脸上来,他被人推攮在地上,他感觉血从自己额头流下来,他蜷着身子,用手护着自己。那些人对于他来说其实都是极其柔弱的人,可他却没有还手,他努力保护着自己,抗拒着他们的拉扯。
他隐约听到有人哭着叫喊。
“跪啊”
“卫韫,跪下啊”
他的身子轻轻颤抖,隐约之间,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他的哥哥,他的父亲,乃至于他的叔叔们都站在他前方,横刀立马,红缨缠枪。
“我卫家从来没有逃兵,也从来不做降臣。”
“我卫家为国为民,马革裹尸,亦无憾矣。”
“每个人都有他的责任,生为卫家子,当做护国人。”
许多声音缠绕在他耳边,那些金戈铁马,那些热血激荡中,剧痛从他身上传来,他却隐约觉得,似乎有人在拥抱他、陪伴她。
那样熟悉的感觉,似乎是在很多年前。
那年他从宫门走出来,她跪在宫门前,身后是上百牌位,大雨浸透了她的衣衫,她神色平静又坚韧,那时候,他静静看着她,便觉得有人为他撑起了天幕,遮挡了风雨。
从那以后,她陪着他,每一次都及时出现在他最艰难的时刻。凤陵城他死死抱住她,北狄她背他一路横穿荒漠,回归后她同他一起谋反
她说,这条路,我陪你。
这条路,千难万难,万人唾骂,白骨成堆,我都陪着你。
他记得那时候,记得他们无数次拥抱的时刻,这些他人生中最温暖的点滴,在这一刻汇聚,成为这巨大绝望中,抵御阴暗的那微薄又坚韧的光芒。
“河关九百里”
百姓将他抓起来,他低喃出声。
“烽火十二台”
“扶起来腿压下去”
“宁拆骨作刃”
“按住将头按下去”
“白马化青苔”
“陛下”一个大汉扑在苏查脚下,含泪道:“跪下了跪下了”
苏查没说话,所有人静静看着那似乎早已经失去了神智,满身是血的男人。
他似乎被人折断了骨头,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跪在苏查面前。然而在场没有任何人觉得,这一跪是羞辱,是屈服。
他虽然跪下,可是众人却清醒的察觉,这个人的内心,从未跪过。
哪怕被他所守护的臣民背叛,哪怕是被人强行折断腿骨,似乎都不损他风采半分。
苏查静静看着他,一时之间,竟失去了几分趣味。
他烦躁摆了摆手,起身道:“罢了,将他拖下去,别弄死了。”
说着,他转过头去,同顾楚生道:“顾楚生,要不,我就封你当丞相,我也当个大楚皇帝试试”
“谢陛下”
顾楚生赶忙再跪,谄媚道:“陛下气宇轩昂,既又北方之豪情,又具南方之风流,无论北狄大楚,陛下皆乃天下之主”
这一番吹捧让苏查极为高兴,他大笑着,领着顾楚生离开。
苏查离开,压着卫韫的百姓纷纷冲向了自己的家人,卫韫倒在地上,他微微睁开眼,雨水落在他眼里。
“阿瑜”
他低喃出声。
阿瑜,你已出城,应当,安好吧
楚瑜跟着长公主出了城,他们刚到了军前,张辉便领兵上来,在龙撵前方,恭敬道:“陛下,娘娘,我们先退回云城吧”
云城是赵玥距离华京最近的管辖地区,长公主梳理着赵玥的发,平静道:“可。”
军队迅速朝云城赶去,楚瑜在马车里,慢慢冷静了下来。她哆嗦着自己抱着自己,片刻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擦了擦眼泪,卷起帘子,看了一眼坐在车外的长月晚月,平静道:“这是去哪里”
晚月压低了声:“张辉说去云城。”
“你下去,说我要求见梅妃。”
楚瑜吩咐下去,长月应了声,立刻下了马车,往前去通报。过了片刻后,便有侍女请楚瑜去了龙撵。
楚瑜上龙撵时,长公主似乎在思索做什么,赵玥搭在她腿上,她正给赵玥梳理着头发。
楚瑜到她身前,压低了声道:“公主,我不能落道张辉手里。”
“我知晓。”长公主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冷意:“咱们得走。”
“公主如何打算”
“张辉手下,有一个我的人。”
长公主慢慢道:“我方才已经让人去问过,今夜丑时,我们扎营休息时,由他值班护卫,届时我们就逃。”
“那赵玥怎么办”
楚瑜看了一眼赵玥,长公主抿了抿唇,随后果断道:“杀了”
楚瑜静静看着长公主,长公主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抬眼看着楚瑜,冷静道:“既然他已经算着将北狄引入了华京以解自己的围困,那么如今他这个样子,怕也不是真的。张辉用这样大的代价将他这个活死人捞出来,怕是另有打算。我纵使想留住他,也不敢留。”
“公主能下决心,”楚瑜点了点头:“那自是再好不过。”
两人就着逃跑一事商议了一会儿,张辉便出现在了龙撵外:“娘娘,您贵体保重,是否该休息了”
“谢过张公公。”长公主平静道:“本宫这就让楚大小姐回马车。”
楚瑜回了马车,等到夜里,军队安营扎寨,楚瑜和晚月长月单独一个帐篷,她们收拾好了东西后,便悄悄等着丑时。
而长公主安顿下来后没多久,张辉便走了进来。
长公主一步不敢离开赵玥,守着赵玥的身体,冷静道:“张公公深夜前来是,所谓何事”
“陛下龙体欠安,奴才特意过来送药。”
听得张辉的话,长公主目光落在张辉手里的药碗上。
她神色平静,这一刻间她已经确定,这一切果然是赵玥商议好的。
她抱着赵玥,面露警惕之色:“你这药是谁开的方子要做什么的”
见长公主这副模样,张辉沉默了片刻,他端着药碗,慢慢开口道:“其实奴才不喜欢殿下。”
长公主愣了愣,听见张辉慢慢道:“打从陛下还是世子起,奴才就觉得,对于陛下而言,长公主您便是场灾祸。”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长公主皱起眉头,张辉静静看着她:“其实我知道,陛下并不是一位好皇帝,可是平心而论,陛下是一个好丈夫。陛下辜负了天下人,却未曾辜负您,所以,长公主,”张辉轻叹:“谁都能辜负陛下,但您不能。”
长公主没有说话,片刻后,她苦笑起来:“张公公多虑了,陛下便是我的天,我这样的奸佞宠妃,”长公主抬起手,将发丝挽在耳后:“陛下去了,我又能依仗谁”
张辉沉默了,许久后,他走上前来,恭敬道:“请公主给陛下喂药吧。”
长公主看着那汤药,其实她不想喂,然而此时此刻,她不能让张辉看出端倪,于是她端了药,给赵玥喂了下去。喂完药后,长公主看了一眼张辉,淡道:“本宫要侍奉陛下安寝,你退下吧。”
张辉观察了赵玥片刻,恭敬退了下去。
等他走后,长公主让侍女熄了灯,便同赵玥一起躺在床上,静静算着时辰。
她听到外面交接班的声音,便起身来,同外面侍女道:“海棠,去把我之前让你备着的甜汤送给楚小姐,喝那个助眠。”
按照计划,以送甜汤这件事为由,甜汤送过去后,楚瑜便会知道一切准备好,到时候楚瑜会去投马,他们在营地前碰面。
侍女脚步声远去,长公主立刻从床上下来,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后,简单挽发,将剑和匕首配到腰间,又带上了药瓶。
就在她准备一切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一声虚弱的呼唤:“阿姐”
长公主豁然回头,就看见赵玥撑着自己从床上直起身来。长公主立刻扑了上去,刀锋逼近赵玥脖颈,冷着声道:“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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