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命中注定他会走到这一步。
张修不知道,也不想去琢磨这种无聊的问题。
眼前的情况是,他已经走到这个境地了,就再无挣扎的必要了。
好的,冷静。
好的,看目标。
好的,别去设想结果。
可是,有没有人能够告诉我,该怎样稳住我这双颤抖的手?
2
天啊,阿姨你能不能不抖了?
广金食堂里,饶束站在食堂窗口,战战兢兢地看着食堂阿姨舀菜的手抖啊抖,抖到最后只剩下一半了,才顺利地装进她的饭盒。简直无语。
竹笋炒肉丝,是她最爱吃的菜色之一。每次食堂出现这个菜,不管窗口前的队伍有多长,饶束都会执着地抱着饭盒等下去。
她很恋旧,喜欢上的东西必定要长长久久地喜欢下去,如此才不辜负自己认定过的那份决心和美好。
比如竹笋炒肉丝,比如龟苓膏,比如lp的摇滚乐,比如加缪的文学作品,比如超短裤搭长袖卫衣的装束,比如……一个挽救过她的男孩。
是的,今天饶束又想起了那个名唤“张修”的少年,他在她心脏的缝隙中行色匆匆,间或出现在她短暂的午梦里,无一例外都是一抹高挑的背影和一张让人看不清的脸。
饶束总是控制不住去想他,好奇怪的感觉,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将近两周,被学期末紧迫的复习进度推着往前走,饶束的每一天都是:课室——寝室——图书馆,三点一线的生活,循环往复,没什么乐趣,胜在充实。
唯一的乐趣可能就是在图书馆里悄悄画一个张姓少年的素描了。
但是饶束的美术功底不好,确切来说,她根本就没学过美术。画出来的东西简直就像涂鸦,但还是很开心。
该怎样称呼张姓少年呢?这个问题困扰饶束好些天了。
日常生活里,她喜欢直接叫别人的全名。但在真正涉及到真情实意的关系中,现在的她,再也不想以全名去称呼别人。
多少的伤痛,潜藏在微小的细节之中;多大的委屈,旁人或许永远不会懂。对于某些往事,饶束尝试着去解释、去挽救、去挣扎,但毫无收效,这样做的后果只是把她推向更糟糕的境地,她成了一个骗子,不要脸的骗子。唯有自欺欺人才能帮助她重新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前几天,姐姐还问她:“跟那个谁谁谁怎么样了?”
当时饶束嬉皮笑脸道:“哈哈哈哈哈哈我们决定在明年结婚!”
姐姐怒吼:“滚!你们还没到婚龄,不能胡来,知不知道!”
饶束笑到呛泪:“提前私定终身嘛,有什么不可以的?”
姐姐叹气:“束束啊,谈恋爱了就不要再那么任性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包容你的任性。知道吗?”
饶束还是笑,只用右手捂住心脏,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都说了,她跟家人讲电话总是很容易哭。可她不是故意的,她也不想哭的,真的不想。
那个谁谁谁,是饶束不想提起的谁谁谁。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她就是以全名去称呼谁谁谁的。
鉴于这个悲剧历史,所以饶束决定,从今往后,对于所有她要付出真心实意的人,她都不能再以全名去称呼人家。
至于这个张修……饶束把他放在唇间反复含啖,最后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称谓来。因为她与他并不熟识。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叫他“张竹笋”啊,或者“张龟苓”,或者“张林肯”,对了“加缪·张”也行……
把自己喜爱的东西与他捆绑在一起,会不会,就能多喜欢他一点呢?
3
“不能。”
私人射击场内,丁恪微笑着跟射击教练说:“他的手受不住那么高强度的训练,步·枪对手指力度的要求有多高,伍教练你作为专业人士,不会比我更不清楚。”
听见这话,伍教练望了一眼后面的少年。
少年靠在手·枪射击室外面的墙上,碎发遮额,懒到连话都不想说的样子。
但刚刚提出要在结束了手·枪射击练习之后继续去室外的步·枪射击场练习的,也是他。
本来伍教练已经答应了少年,但面前这位丁先生又说不行。
“好吧,”教练转回来跟丁恪说,“那丁先生下周一再带他过来,今天就不练了。”
丁恪点了点头。
教练离开之后,丁恪走到墙边。
张修还歪着身子靠在那里,睫毛低垂,薄唇微抿,看着地面。
“任何康复性训练,我们都要适可而止,”丁恪递了一瓶罐装饮料给他,缓缓道来,“操之过急会适得其反的,你说对吗,先生?”
张修没说话,也没接那瓶饮料。
他把额角斜斜地抵在墙上,垂下来的睫毛遮住了他的双眸。沉默即倔强。
丁恪叹气,“再说了,下个月你还要去纽约复检,在那之前,不要再让你的手受伤。”
丁恪说着就想伸手去握少年的手,但被他躲开了。
桃花眼微微眯缝了一下,张修背起双手,藏在自己身后。
他站直身,抬眸,眼里是盛开的抗拒和冰冷。
“有话就说话,”他倾前身,凑在丁恪耳边,声音放低,字字清晰,“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记住了吗?”
质感强烈的少年音,却带着明显的警戒意味。张修很少对人如此尖锐,但不代表他不会如此尖锐。
整条廊道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的呼吸。
静默半晌,一直到丁恪说:“记住了,先生。”
“嗯。”张修与他拉开距离,转身往外走,“还有,我不喝有色饮料。”
“好。”丁恪跟在他身后,脸上的神情毫无异样,永远是和煦且沉稳的。
经过廊道的垃圾桶时,丁恪把那瓶饮料扔了进去。
“先生,你在学校里一切都还顺利吗?”
“你觉得呢?”张修反问,唇角的弧度似有似无。
“我觉得?”丁恪尚未熟悉这少年的说话方式,时常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丁恪还是笑了笑说:“我觉得的话,先生应付学校课业应该是很轻松的,但难免会有其他方面的小苦恼。对了,你与同学相处还好吗?”
“我不需要与他们相处。”
“那会有人打扰到你么?”
“没人能打扰到我。”他拐了个弯,进了更衣室,进去之前还说了一句:“不管在哪里都没有。”
丁恪在门外等他,琢磨着他上一句话的意思。
从更衣室出来,张修手里多出了一顶白色遮阳帽,以尾指勾着,随性至极的动作。
但丁恪知道他这个习惯绝对不是简单的青少年穿戴习惯。
丁恪想说点什么,最终又没说出来。少年今天已经竖起过一次尖刺了,若再来一次,只会增加两人之间的不愉快。
丁恪走的是善解人意的大哥哥路线。
“周三有一场金融交易博览会,先生你要去吗?”
“我相信你看过了我的行程表,”张修把帽子顶在指尖转了转,“所以为什么还要用问句开头?”
短暂的愣怔从丁恪脸上出现又消失,他语气温和:“上一次你在大桥人行道被跟踪,就说明他们仍在监察你。多人的场所,都不太安全,先生,我以为你知道的。”
“当然。”他说。
两人走出射击场正门,张修戴上遮阳帽,帽檐照例压得很低。
丁恪看着他过分纤瘦的身形,看着他白皙得不太真实的后颈皮肤,看着他突兀又孤傲的第七颈椎骨。却始终没等到他的下一句话。
所以,“当然”后面是不是应该还有其他话?少年到底还会不会去看展?
丁恪是自己开车来的,他加快了步伐,上前帮少年打开后排车门,直到这时才听到他的下一句话。
“刚才我认真思考了,但还是不太明白你们的具体职责,”张修站在车门前,一手扶着车顶,“不如你给我说一下?”
“嗯?”这是丁恪第无数次跟不上这个少年的思维方式。
少年眯眼,好像受不了过于刺眼的光线一样,他侧转脸,问:“保障我的人身安全——这一项算不算你们的职责?”
丁恪皱了皱眉,“当然算了,先生。”
“所以,”张修跨进车后座,“如果我依然要像个世界级通·缉犯一样生活着,你们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丁恪终于听懂了少年的意思,但他的脸色却再也保持不了和煦沉稳,“明白了,先生。”
“那就好。”
后座上的人摘下遮阳帽,找出眼罩戴上,从额头往下拉,完全遮住了那双桃花眼。
丁恪从车内后视镜看他,见他已经靠着座位在闭目养神。戴着眼罩的时候,他那张脸只剩下半个巴掌大小。
太瘦了。丁恪无声叹气。
4
“《第七届中国(广州)国际金融交易·博览会参观指引手册》,六月二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