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的睫毛微微一颤,他自然是知道母亲的身世的,不过这段旧事,石观音却是从来没有与他们兄弟二人提起过。
“那天我一推开家门,家里都是血,我爹我娘,还有我只有五岁的小弟弟,全都被人割了脖子。无花,你见过人被割了脖子的样子么?好多好多的血啊。”石观音比划了一个高度,仿佛就是她说的那个五岁的弟弟。
“他们杀了我全家,还不放心的留了人守着。我这个时候撞进去,正被他们抓了个正着。那个时候我武功不好,要是搁在现在啊……哼。”石观音的眼神迷离了起来,似乎泛着水光:“奶娘帮我挡了一刀,胳膊上好大的一个血口,我们拼命的往山里跑,从小道下山。他们不熟悉地形,上了山就找不到我和奶娘了。”
“然后,娘就被芷汐姨母救了么?”无花轻轻的帮石观音擦去眼中浅浅的湿痕,低声问道。他只是不愿意让他娘再回忆那段弱小无能的岁月,他的性子其实是和石观音很像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无花才能以己度人。若换做是他,想来也是不愿意想起那样没用的自己的。
听到芷汐的名字,石观音的脸上泛出了浅淡的笑意。她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痴痴笑道:“我当然是被人救了,不然哪还有你?无花,你知道么,我当时睁开眼睛的时候,以为自己遇见了个小仙女。”
“阿汐她给上药,包扎伤口,很温柔很温柔。”说到这里,石观音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不过她身边那个臭男人真是碍眼极了。要不是我打不过他……我打不过他……”
石观音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噗通”一声倒在了桌子上。无花这才看见,石桌边上已经摆了三五个酒坛,难怪他娘今日会这样,原来是喝醉了。
母子连心,这个词用在石观音和无花身上,不若说是他们两个人摸透了彼此的心性罢了。无花知道石观音对他提及昔年和芷汐的纠葛已是不易,至若两人相处的更多细节,无花想,若是他们母子有半分相似,最相似的怕就应当是这份对于自己最宝贝的东西的执着和霸道了——那是我一个人的宝贝,不许旁人染指,也绝无分享的可能。
那么,就让她抱着那些甘美的回忆,好好醉一场吧。毕竟,之后还是很长很长的,没有最爱的人的人生呢——如果将这作为她欺骗她的儿子们的惩罚,无花觉得,其实也当真是足够了。
无花心中微微一叹,为他的母亲,也为他自己。
其实,在看见芷汐之后,无花是出离愤怒的。他自己甚至也说不清自己在愤怒什么,可是那种被欺骗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无花自然是经常骗人的,也并非没有被人骗过。可是他心里清楚,自己心头骤然无法抑制的愤怒,并非单单是因为被欺骗的缘故。
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而刹那,即是永恒。
在那个弹指的刹那,无花仿佛坠入了新的轮回里。眼前是他八九岁的时候的光景,他像是一个旁观者,却是在经历另一段属于“自己”的人生。被父亲送上少林,游走在许多名门闺秀之间,招惹了神水宫宫主的女儿,本欲图谋武林,最后却因为楚留香而身败名裂。毒死了自己的弟弟,母亲也死在她自己手中。
这样的人生……无花仅仅是木然的看着,都无端的觉得恐怖。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到恐惧的感觉了,哪怕这些年来,他在江湖之中闯荡,也曾经游离于生死的边缘,可是无花知道,自己并不觉得那会让自己害怕。
显然,在那一个恍惚的刹那之间,无花经历的,是比死亡还让他觉得骇然的东西。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软乎乎的、笑起来仿佛是一块饴糖滚过人唇齿的小姑娘。她叫他“无花哥哥”,催促着他快些去和他们一道用膳,庆祝她的母亲归来。
血液仿佛重新流动了起来,拂月分明只是牵着无花的衣袖,却让重新体验到了丝丝温暖。他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心中却是第一次感谢我佛慈悲。
他看得清楚,若是方才自己经历的“人生”是真实存在过的话,那么他的悲剧无疑始于他的母亲。可是他无法去怨怼石观音,所以便尤为庆幸如今什么都没有发生。无花生来早慧,很容易就能推敲出一切改变的分水岭。
那是他遇见囡囡的时候,他的母亲似乎觉得比起中原武林,他和南宫灵的正道身份更能好好的保护囡囡。所以,他的母亲在一切都没有开始之前改变了计划,这才让一切可能的悲剧都没有发生。
况且人心非木石,他已经疼了这个小姑娘这么多年,日后自然应当继续疼爱下去。于是,在南宫灵怀疑拂月的身份的时候,无花一口咬定了这就是他们的幼妹。南宫灵不怎么喜欢动脑子,也十分笃信无花这个兄长,再加上有些事情上,他还真的不敢深思,于是在从无花那里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南宫灵就如释重负的将这件事情抛到脑后了。
——一切如常。这却也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只是,终归有不能平的心事的。
“无花哥哥,谢谢你送我的水晶佛珠,凉凉的,戴起来很舒服~”她的天真。
“啊呀无花哥哥,你怎么受伤了?快点过来,我给你上药。”她的关切。
“无花哥哥,你不要总欺负南宫哥哥啦,他笨笨的,欺负起来都没有成就感。”她的狡黠。
“无花哥哥,你看我穿红衣服好看么?会不会有点奇怪啊?”她的……嫁衣。
这些细细碎碎的甜蜜被揉进岁月,成为无花原本晦暗的人生之中的亮色。他不是一个好人,却到底还是一个人。凡是在孤独之中踟蹰前行的人,若是指尖尚且能够寻到一丝温暖,又有谁肯放开呢?
无花觉得,自己此生最大的善良应该就是不去破坏这孩子的幸福了吧。
他自信自己未必不能给拂月幸福,可是他醒悟得太迟。在身份的羁绊被戳穿之后,无花才愕然的发现,曾经自己以为的兄妹之情,在没有了那层血缘之后,其实也可以是一种爱慕。毕竟——抵至珍爱,眉间心上,念念不忘的,若非是兄妹之情,便只能是一腔慕恋了吧?
可是他心软了。无花一向杀伐果断,从没有手下留情一说。然而面对拂月,他还是不可抑制的心软了。
他劝自己,实在是很没有必要为未知的未来,赌上那孩子已知的幸福。
所以,无花什么也没有做,而是退回了“兄长”的位置上。他到底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他的母亲那样为爱疯狂的性子。无花的一生之中还有很多要追求的东西,情爱之事虽不能说已不在他的心上,却到底不是全部。
无花既然决定了要在中原武林留一个清白的身份,那么他的目光便放在了他父亲的故乡——那座东瀛小岛上。几年他得了一个航海图,上面标注出了一块大安从未有人涉足过的土地。如今大安、南海与大漠都算是“这几人”的地盘,无花也不太好意思和他们争抢,于是便将目光落在了那块新的土地之上。
他已经筹备了几年,船只装备都准备得差不多。此去大约要三五年才能回转,到了那个时候,无花自信自己已经能够释怀——他阻止不了自己刹那的心动,可是他能够克制自己不去行动。
无花是最精明的生意人,他很清楚,一个兄长的位置,远比一个“失败的追求者”要强上许多。
不过无花心中总会遗憾,若是那个时候他娘没有如此坑儿子,是否一切都会不同?是否就连他娘自己,都能拥有一个凝结了她和芷汐姨母的血脉的孙辈?只是那也只是遗憾罢了,终归没有如果,而现在能够这样,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无花到底修了这么多年的佛。他知道万事不能强求的道理,所以就将那些不曾出口的心事永远变作了心事,只等待着自己将之慢慢遗忘。因为有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不确定,那到底是对囡囡的爱,还是因为有了那个遗憾的假设,所以自己心有不甘。
在成为心悦拂月之人之前,他已经当了快十年的兄长。既然身为兄长,就总该有让幼妹幸福的自觉。听着白云城主府中依稀传来的喧闹之声,无花摇头轻笑,为他娘披上了一件外袍,转而向热闹的地方走去。
无论如何,哪怕他不日即将远行,今日作为兄长,也是要好好的看着那孩子出嫁才行。
听着无花渐行渐远的足音,醉倒在桌边的女人缓缓的坐直了身子。她的眸中没有一丝的醉意,唇角却无声的勾起了。
“我的囡囡,当然是最讨喜的小姑娘。”就像她娘一样。
石观音重新拍开了一坛酒,仰头灌下。她没有错过自己儿子刹那不甘的眼神,惯看风月与人间冷暖,石观音再是熟悉不过那个眼神意味着什么了。有些惊诧无花居然对囡囡生过这样的心思,不过随即石观音也能够释然。
到底是他的儿子呢,母子眼光相若,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心里遗憾了一下不会有一个承袭了她和芷汐血脉的小宝贝儿出生,不过石观音并不后悔自己当年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