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合同的事……”
“嗯?”孙尧忙收回神思:“何小姐有什么想法?”
“我可以先见一下秦先生,再决定吗?”
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孙尧把她给想俗了,还当她想讨论的是薪酬问题。
可话说回来,这么想着,孙尧嗓子眼发紧,“秦先生,他……身体状况不太好。”
何有时应了一声表示知道,这话他都说过好几遍了。
“秦先生他不喜欢外人,尤其排斥生人,这次请您来,并不是先生的意思,而是我私下跟你联系的。先生见到何小姐,兴许,会不太高兴……您多担待。”
看着那双沉默的眼睛,孙尧干巴巴辩解道:“何小姐见了就知道,秦先生他就是面上冷。你别怕,秦先生是好人。”
——xxx是好人。
需要用这么个诡异的句式专门讲一遍,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何有时心里更没底了。
半山公寓环境好得很,何有时两年前曾见过这个小区打出的广告,当真是寸土寸金。从山门上去一路都是缓坡,已经快要上午九点了,小区里竟还有晨跑的,仿佛市区的汲汲营营与他们半点干系都没有。
六号楼,二单元,901。
安静的居住环境暂且不提,屋里当真是一点动静都听不到,隔开了鸟叫蝉鸣的声音,甚至连钟表都是无声的。客厅餐厅甚至是厨房的遮光帘都合得严严实实,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得等会,秦先生应该还在睡。”孙尧瞄了一眼何有时的鞋子,软底休闲鞋,但走了这么久肯定不舒服。
他蹲下|身翻了翻鞋柜,鞋柜里就一双男士拖鞋,孙尧只好悻悻站起来,“何小姐不用换鞋了,回头我收拾,您把这儿当自己家就行。”
何有时没吭声,她有很久没到陌生人家里做客了,到了这里,她原本就有的警惕,飞快地转化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拘谨。
她站在原地,四下环视。满室清冷,连装修风格都是冷冰冰的冷灰色,这是个性情寡淡的主人。
几乎是在秦深站在楼梯口的一瞬间,何有时就看到了他。是一个很高的年轻人,站在二楼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先前从孙尧口中听到的,秦先生身体不好,失眠多梦,离群索居,几个形容词在她脑子里留下个“五六十岁老先生”的印象,刚一见面,就通通被推翻掉了。
居然,是个这样年轻的人。
靛蓝色的家居服,发梢湿漉,像是刚沐浴完,气色是种不太健康的白皙,眼中神色极淡,像家中的装修风格一样,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迫人的冷硬。
她也没错过秦先生在看到她的瞬间拧了下眉,看着就不像好相与的人。
自前年伤了腿之后,何有时对别人细枝末节的情绪愈发敏感,这会儿隔着老远,她都能准确地接收到秦先生对自己这个生人的抵触和厌烦。
她也是头回知道,“人的气场”这个东西,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o=
第5章
秦深下了楼,视线从她身上掠过去,看向孙尧。
孙尧忙介绍:“这就是您上礼拜看的as|mr直播,那里头的主播,我……”
没等孙尧说完,冷不丁地被堵了一句:“谁让你擅作主张的?”
孙尧声音虚了两分:“您不是听着她的声音能睡好觉么?我和李医生寻思着这或许是个法子,就……”
秦深定定看着他。
孙尧哑然,半晌弱声答:“是小江总……小江总知道这事以后挺高兴的,说让我把人请过来,跟您说说话,省得先生您每天胡思乱想……”
何有时不敢接话。她来之前做过一点点功课,知道躁郁症是一种精神障碍疾病,病情严重的患者甚至会有自杀倾向,必须跟人多交流。
孙尧说完,秦深淡淡瞥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眉间的郁色慢慢压下去,只剩个冷硬的眉峰,视线又重新转了回来。
这种感觉,于秦深而言,其实是有点奇妙的。
何有时做直播已经小半年了。在过去的一个礼拜,秦深把她半年里的所有录播版本都听了个遍。as|mr形式繁多,木屑声、水滴声、耳语声、裁纸声、敲打声、摩挲声、虫鸣声……单是敲打声这一种,就有无数种道具可供选择。
秦深白天听,夜里听,在手机上听,在电脑上听,录制成碟在家庭影院上听。
失眠成疾,执念成瘾。
秦深甚至记住了这个主播直播投入时,会闭上眼,头微微倾向左边,露出右边眼尾处的一颗小痣;她平时总戴着深色的口罩,十分注重自己的隐私,只有录耳语时不戴口罩,会细心地把摄像头转开;她直播时,桌上习惯放一杯水,但总是忘记喝……
他的记忆力尤其出色。
而现在,这个人,忽然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了。
被人面无表情地审视了一遭,干站着的何有时难堪得厉害。说起来面前这人也算是她的铁粉了,何有时却丁点没感受到被人喜欢的欢欣,反倒跟受审似的手足无措。
她把孙尧先前强调过的话在心里默念了三遍——秦先生是好人,秦先生是好人,秦先生是好人。
立竿见影地有了安全感。
何有时轻轻吸了一口气,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开口:“秦先生……”
她直播时总拿口罩蒙着半张脸,一双眼睛留在外边。秦深对这双眼的印象,还不如对她的声音深刻。
真人的声音,要比用麦克风录入的更好听。
——秦先生。
秦深的心莫名柔软了两分。听她喊这三个字真是一种享受,大脑皮层飞快地传导了一段愉悦的信号。
可惜他的表情太冷淡,何有时笑得十分勉强:“如果,秦先生不满意我,也没关系的。”
没等秦深说什么,孙尧着慌了:“别别别,要不何小姐现场来一段?”
这话说的,像是要人家说相声似的,一听就是俗人。每晚听着as|mr入睡的秦深心头升起微妙的恼意,但什么都没说。
何有时呐呐应了一声。事实上,孙尧找她来到底是要做什么,她至今也没个谱,“心理特护”需要做什么,她也不明白。
本以为今天只是来见见秦先生,来得匆忙,as|mr录制的设备都没带,这会儿确实有点为难了。
何有时四下看了看,问:“家里有高脚杯么?”
她话刚出口,秦深就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何有时之前半年的所有直播,他听了个遍,杯琴是她很喜欢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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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秦深从吧台上取了几个杯子,一字排开。
何有时走过去。短短几步的距离,她一抬脚,右腿的缺陷就掩饰不住了。
有点跛。
秦深望着她的右腿看了三秒,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视线,起身,搬了个舒服的椅子,放在她身后。
“啊,谢谢秦先生。”何有时几乎受宠若惊,僵着身子坐在吧台前,心里的窘迫却是更深了。
这两年她深居简出,哪怕是迫不得已外出时也会穿平底鞋和宽松的裤子,尽量遮掩走姿的不正常。可今天遇到的孙尧和秦先生,都一眼看出来了。
何有时有点难过,可惜现在不在自己家里,不能想太多。她收回心神,垂首敛目坐在吧台前,拿起一壶温水,小心地往每只高脚杯里注水。
水深一指的,两指的,三指的,玻璃杯中不同的水深能发出不同的声音。
秦深站在旁边,俯视,只能看得到她柔软的发顶,和薄薄的、通红的耳廓。手里拿着一柄钢匙在杯壁上轻轻敲打,时不时侧过耳朵听听音准,十分投入的样子。她手指细白纤长,单是看着便是一种享受了。
秦深换了个姿势,靠在吧台上看着她。
何有时调好了音,把热水壶推到一边,稍稍侧过脸,似乎不敢抬头看秦深的眼睛,视线堪堪停在他胸口那个高度就不肯往上了,只问:“秦先生想听什么?”
“什么曲子都行?”
何有时脸热:“我……只会简单的,杯子也不够。”
秦深有点想笑:“那你随便弹就好。”
要她随便弹,她还当真挑了首最简单的,拿着钢匙叮叮咚咚敲了起来,统共只用到了三个杯子。
连孙尧这种乐盲都能听得懂,哆唻咪、咪唻哆,哆咪唻哆唻,哆唻咪、咪唻哆,哆咪唻唻哆。
秦深挑眉:“这是什么?”
何有时脸红:“给小孩子听的……助眠曲……”
秦深更想笑了。
他没作声,何有时窘得厉害,僵坐着纠结了半分钟,又叮叮咚咚弹了一首樱花,自己改了调。
秦深垂眸看着她,眸色一点点变深。
一个年轻的,容貌出众、穿着优雅的姑娘。她不是来求职的,而是受邀被请到自己家里,给自己治病的。可她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地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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