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铃声震个不停,此时听来烦得要命,秦深劈手摔了,碎在身后的墙壁上,钢化膜渣子四溅。
“别……”
何有时只来得及挤出一个字,脸上骤然一冷。
兜头丢过来的东西有些份量,一股凉意从脸上开始,一路冷到心口,每个毛孔都飞快地瑟缩起来。她是天生迟钝的那种人,东西丢过来的一瞬间,竟连闭眼的反射都没做出来。
何有时呆住,后知后觉地摸了下脸。
一块凉水浸过的,湿毛巾。
她就这么顶着块凉毛巾,堵住了所有没说出口的推拒,沉默地感受着秦深倒出药酒,一点点给她揉膝盖。
眼睛看不到,呼吸也憋闷,触觉却尤其敏锐。活血化瘀的药水顺着小腿流到脚踝,秦深随手拣了团纱布擦去,动作不怎么细致,纱布粗糙,磨在皮肤上有点疼。
纵然视线被挡住,都能感受到他手腕上凸起的筋络,鼓|胀着的全是蓄势待发的燥意。好像之前一个多月,所有温和的表象都被打破了。
何有时怔怔地想,大概,这才是秦先生本来的样子。哪怕他在她面前表现出九十分的温和,她也觉得剩下那十分偶尔才冒出头的冷淡和戾气,才是真的。
这是秦深头一次,看到她的右腿膝盖是怎样的伤。
整个膝盖骨的前方蔓延过一道十几厘米长的伤痕,环过半个膝盖,缝得歪歪扭扭。因为膝盖运动受限,右小腿肌肉使不上力,已经有萎缩趋势。
秦深自虐一样,没挪开视线,就着治跌打损伤的药酒给她揉。手劲不轻不重,何有时疼得哆嗦也没敢哼一声。
“以前喜欢的人?”
秦深垂着眼,没什么语气地重复她先前的说法。
大冬天的,何有时拿冰凉的毛巾擦干净眼泪:“两年前就分手了。”
过往实在难堪,她连“前男友”这个词都说不出口。
还真是纠缠不清的前男友。
这么个晴天霹雳砸下来,秦深才堪堪接稳,没等他缓个三五分钟,便听有时接着说了下一句,秦深咬着牙根吸了口气。
“也是……把我腿撞成这样子的,肇事者。”
*
“髌骨开放性骨折。秦先生你知道是什么么,就是撕裂伤……膝盖骨,和小腿整个错位,骨头破开皮肉,肌腱断裂,要往骨头里打钢钉……摔一跤,缝线就会裂开,得重新缝合的那种……”
“是他开车撞到我的,我没横穿马路……我在斑马线上走着好好的,学校限速30,当时还是绿灯,我看清楚了……”
她哭得整个人都在抖,好像整件事里,“没有横穿马路”却遭遇飞来横祸,才是最大的委屈。
“很疼。”
秦深心都要被揉碎了。可她没给他回应的机会,死死抱着个很大的绿毛乌龟,毛线织成的那种。
“他赔了钱。因为是在学校里撞的,连系主任都来劝我息事宁人。”
何有时胡乱抹了一把眼睛:“他却没走。每天在我病床边上嘘寒问暖,给我换药,穿袜子,推着轮椅带我回学校上课,带我复健。每天被我爸妈骂,也没走。”
“那是我头回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样子的……这世上竟真的会有一个陌生人,能对我那么好。”
她每说一句,秦深心往下沉一点。说完了,沉到底了。
肇事者爱上苦主,富二代对一个瘸子不离不弃,无论哪个都是感人至深的故事。
“我们谈了半年,直到取下钢钉后,我还是没能站起来……医生说肌腱没长好,不能植入人工膝盖,以后看复健情况再考虑……跟我之前想得一点都不一样。”
说到这里,她眼泪流得更急:“我以为我好了,就能跑能跳了。”
“他跟我说,‘有时,我欠你的已经还清了’。他说他爸爸妈妈也不能接受一个残疾人,让我学习怎么独立。”
何有时拿纸巾捂着鼻子,瓮声瓮气的:“我那段时间,特别不要脸……我每天看张海迪名言,他不来看我,我就去学校找他,低声下气的……特别不要脸……”
“他说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大家以相处舒服的原因在一起,他只能陪我走一段路,不能因为愧疚捆绑到一起。”
“他说他负担不起我今后的人生,说我对他的依赖性太强了,他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以前的承诺都是假的……”
原谅一个人对自己造成的伤害,克服父母的阻碍,顶着同学间“残疾系花傍上富二代”的说法和他在一起,几乎花掉她半条命。
后来他拿这样的理由逼她分手,剩下半条命也没了。
*
“没勇气,没担当,没责任感,背信弃义,不自立,过分在意别人眼光。”
秦深坐在她平时做直播时的椅子上,眉眼沉俊,说这话时像是在挑剔一个没救的垃圾,把人从头到脚挑拣了一遍。
最后给予总结性陈词:“这些,对男人来说,每一点是致命伤。”
他说得言之凿凿,何有时哽咽声都停了下,乖乖“嗯”了一声:“秦先生说得对。”
“现在想通了么?”秦深问她。
何有时点点头,红着眼睛红着鼻子跟兔子似的,这副样子就算她说再理智的话都显得可怜兮兮的:“早就想通了,分手半年后就想通了。”
——分手半年才想通。
——不,至今还没想通。躲着前男友,躲着同学,躲着一切与之相关的人,视线恐惧,社交障碍,怀着纤细敏感的玻璃心缩在自己的壳子里。
这是她所谓的“想通”。
秦深眼里郁色更深,薄唇抿成一条线,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没想通。”他沉声吐出这么一句。随即眉头微松,不紧不慢地解开衬衫最上边一颗扣子,从椅子上倾身,一手撑在床上,没等有时做出反应,便低头吻了上去。
吻得不深,一触即收,他唇干燥,也不暖,透着两分微微的凉。
吻完之后,秦深还定定看她半晌,像是在等她反应。
他面上坦然,一双眼极黑,连点初吻该有的羞涩都没表露。因为靠得太近,何有时甚至看得到他喉结连着滚了几下,所有细节俱都无比清晰。
何有时整个人都傻了。
秦深笑了下,声音低得厉害,字字让她鼓膜振动。
“五秒钟前我想,如果你推开我,或者给我一耳光,我就……”他仔细思考了一下,继续说:“我以后再绅士一点。”
话里用的是“绅士”一词,秦深却又厚颜无耻地低头亲了一下,亲在她湿漉的眼睛上。
“好了,现在我想通了。”秦深直起身,退回自己先前坐的位置上。
从上午接到电话时开始积攒的燥意,通通被这两个加起来不够两秒的吻平息了,还很是体贴地给她倒了一杯温水:“你继续说。”
何有时傻了足有一分钟,有一种早就埋在心底的东西破土而出,飞快地生长出枝条筋蔓,束住她四肢,束住她每一根神经,连思考都做不到。
她神思不属地咽下一口水,呛到了,咳得声嘶力竭的。
第30章
这个时隔两年的故事, 何有时讲了好几个钟头。
“那时我们在一个学校, 读研, 他比我大一届……他提分手以后我去找过他好几回,低声下气的, 他大概烦得厉害,每次都没什么好脸色。很多人都在背后说我死乞白赖倒贴。”
研究生院小,一个导师就带那么几个人,圈子里发生什么事,大家都知道的。
“然后,身边的朋友就都疏远了。”
“疏远?”秦深慢腾腾嚼着这两个字。
何有时错开视线, 望着窗外, 声音有点飘:“就是不跟你说话, 无论是上课、吃饭、散步, 都避着你, 会在背后嚼舌根。”
“我那时忙着复健, 原先做的课题别人跟进了,学校有什么重要通知, 同寝室的姑娘也不会知会一声。有一次我低烧了, 没去自习室,我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听到她们在说我。”
“我做人挺糟糕的。”她自嘲了下。琐碎的闲话太多了, 听到的那些, 何有时全都记得, 却不想跟秦深说。
这两年来她活得谨言慎行, 最怕别人看到自己落魄的一面。而今天,所有的糟心事凑在一起,那些难堪的过往被秦深抽丝剥茧般挖出来,何有时连看他一眼都不太敢。
“现在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人当面骂过我,更没人明面上给我下过绊子。但是当时,就是没能过去那个坎。”
在最需要关怀的时候,只有离弃、漠视与偏见,所以那些人后来全断了联系。
“直到他出国了,我才断了念想。”何有时哭够了,垂着眼睛,再开口时轻描淡写:“学校里面也呆得压抑,读研第三个学期的时候我退学了,我爸气得厉害,天天吵架,就从家里搬了出来。”
说完两人沉默了好半天。
从最开始时哭得喘不上气,到结尾时寥寥几句带过,她难得外露的情绪又收回去了。秦深不怕她哭,就怕她这个样子,明明又弱又怂,却偏偏要死撑着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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