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回了神,见锦华这副样子,低着头声音怯怯,说,不碍事。
话没说完就被一条毯子从头上盖下。又听见锦华开始骂自己蠢。
“锦姐。”小青突跪在了锦华面前。
锦华愣住了,她脸色有病态的苍白,她盯着小青,目光锐利,长久,叹了口气。
“我是荣锦华,早就不是什么荣家锦姐儿了。”她瞥了一眼正修补屋漏的师傅,压低了声音,说着又背过身子“我倦了,你忙你的去吧。”
“好。”小青还想说什么,但看锦华这般阴郁的样子不由紧张的缩了缩头,识相的不再说话,退下了。
小青离去时,在这片暂时称得上安宁的净土,肆虐瓢泼的大雨终于将奄奄一息的窗户打落,褐色的沾满了污物的窗户砸在了她脚边,雨水打在窗沿上激了她一脸水。
冰冷的雨水和刺骨的寒风令锦华清醒过来,她看着脚边略显肮脏的窗户,半年以来压抑着的堡垒终于刹那崩溃,眼泪搅和雨水涌进她单薄的身体。
她没哭,只是湿了眼眶。
她多想呜咽,多想嚎啕大哭,但她不能。
即便身处饥寒、贫穷,即便屋子肮脏潮湿,即便亲友冷淡、荣家破落不堪,即便现在饱受屈辱,更即便爱人离去,曾经难忘。
但她是荣家,是父母名声最后的保护者,她,不能软弱。
她恨父亲的孤注一掷,也恨母亲的柔软顺从,更恨他们忠贞的感情。她不希望他们共赴黄泉,至少他们有一个留下来她也不会这样凄惨,至少她暂时不用为食物而焦躁,不需为明天有没有钱而忧虑。
锦华手死死攥着潮湿的窗台,每念一分过往便不由抓紧了窗台,她大力的将指甲陷入了被雨水泡的发软的木头中,直到挖出了一大块凝合在一起的木屑渣滓。
她虽恨,但她接受的教育,她的教养告诉她,这一切,她应该承受下去。
锦华在窗台上不知道站了多久,当小青蹬蹬蹬踏楼梯的声音惊醒她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那补屋的匠人也离开了。
被雨洗净的天空蓝的清澈,就像租界里外国孩子的眼眸一样,干净而又澄澈。
锦华盯着天空,忽然跳开了这个能看见外面世界的地方,这种孩子眼眸一样干净的天空让她觉得羞愧,她摸了摸脸,她早晨精心描画的妆容已经花了。
“小姐。”这次小青的声音不大怯懦,甚至透着几分惊喜,锦华用帕子将脸擦净,方才扭过脸,看着小青面无表情,等小青下一句要说的话。
“小姐,你能把我的卖身契还给我吗”出乎她意料。那个任她骂,忍她脾气,一度让她以为会守护、会陪伴她很久的孩子要离开了。
锦华白了脸,腿脚有些打颤,她张嘴,想问清楚,但看见小青开心的自言自语,又停住了。
“我哥哥来接我了,他现在混出名堂了,我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小青的眼睛亮晶晶,像天上的晨星,那是锦华过往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神采。
锦华抬了抬手,下意识的想要去摸小青的头,却对上了小青的一脸惊恐。
“小姐,您菩萨心肠的放过我吧,我哥哥会给您一大笔钱的。”
她在害怕,害怕自己不肯放过她,锦华心里有点酸涩。
“好。”连锦华都有些诧异自己的果决“你哥哥能给我多少钱呢”她脸带笑意问小青。
小青见她笑,心里便没有那么恐惧了,眼珠子咕噜一转,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跟锦华讲价:“两个银元怎么样”
“我要市口最繁华的铺子。”她的话是对站在小青身后的楼梯上,意气风发身着军官服的男人说的,她多少有些刁难。
男人一脸宠溺的看着小青,毫不犹豫地应下。“好。”
小青噘嘴,显然不满锦华的狮子大开口,但看见哥哥宠爱的目光旋即又眉开眼笑起来,毫不在意了,毕竟以后她可是娇小姐,这样的身价她还嫌低呢。
“你把铺子的地契给我,我把小青的卖身契给你。”锦华开口,淡然道。
男人将手伸进衣服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几张地契房契,从中抽了一张递给锦华。
还真是有备而来,锦华失笑。见男人扫视她,立即止住了笑,冷下脸从荷包里掏出一张叠的整齐的纸片,正是小青的卖身契。
锦华左手接过了地契,男人右手拿过了小青的卖身契,之后,锦华将地契收进了荷包,男人则是将小青的卖身契撕得粉碎。
小青眸间的光彩从男人拿住卖身契的一瞬间就开始变得光华灼灼,锦华见她眉眼盈盈,天真烂漫的仰望着立在自己身侧高大伟岸的兄长,那双会说话的眸子毫不掩饰地写满了崇拜和依恋。
锦华觉得自己夹在他们之间有些尴尬,还好在她还没赶人的时候,小青就很有眼色的离开了。
小青走时,将一件有些硬的物什塞到了她手心,温温的触觉,想来小青握了许久。
锦华紧紧攥着,想要去送小青,小青拦住了她,她没去送,在阁楼的窗户前看着小青坐上一辆黑色的汽车,小青上车前跟她招了招手,她点了点头,目送那辆载着小青的汽车离去
直到那辆渐行渐远的汽车最后在一片雾色朦胧中化作一个小黑点。
锦华叹了口气,低头,摊开手掌,两枚亮晶晶的银元躺在她的手心。
“小青啊。”锦华叹了口气,将袁大头收进了荷包。“是个有骨气的孩子。”她忽然间想到这么一句话,又抬头看向窗前的那片雾色,眼底一片幽暗,有着说不出的意味分明。
雨,又开始下了,点点淅沥,之后越下越大,而锦华则又裹着被子蜷缩进了湿冷的床,半闭着眼,睡去了。
sjgsf0916:
第二章 遇生死心不屈 夜惊魂渡新生
寒露沉重,单薄的被子虽然紧贴身体,但依旧挡不住凉风嗖嗖的从坏了的窗子外灌进来。
锦华没有睡意。
窗外雨停了下,下了又停。
寂静的夜里,风声、雨声、夜归人偶尔的咳嗽声、脚步声,在这样的夜里一切声音都变得清晰起来,这些声音像是一条蠕动着的爬虫,爬进了锦华的耳朵里。
她紧了紧被子,直勾勾的盯着黑漆漆的楼梯口,张嘴,一个贱字还没发出音就忽然止住了。
她本想喊小青掌灯,但突然想起小青跟自己没有瓜葛了,而小青也不在这里了,便住了嘴。
荣锦华打小怕黑,在荣家十八年的时间,有爹娘娇惯,她晚上都是点着灯入睡。
前些日子,小青说点灯睡觉太费钱,况且他们也没有什么钱可以费,小青就哄她熄了灯睡,这些天,她似乎是习惯了,可这种习惯是建立在小青所在的基础上。
如今这小独楼,孤零零的只有她在,所有关于黑夜的幻想都在这个黑洞洞的楼梯口活跃起来。
锦华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件件流传在弄里的恐怖故事。绣花鞋、吊死的新娘、狐妖吃人,种种骇人听闻的故事在她的幻想中,均在这个楼梯口重演。
突然,楼梯口传来了咚的一声巨响,她不由脸皮发紧,耳朵不受控制的竖了起来,她一双手在被子里来回搅动的厉害,看的出来她很紧张。
那声巨响之后,再无任何声响传来,她虽害怕,但仍有些好奇,当然还有一丝属于少女的幻想,她期望忠君来看她,可自从荣家出了事后,忠君再也没有出现过她面前,她似懂非懂忠君的意思,她知道忠君是在躲自己,但她仍旧希望忠君是爱着她的,他躲着她,大概是不愿她看着他更伤心,毕竟荣家未出事前,他们已经在议亲了。
“忠君。”她发怯,低低的冲着楼梯口喊了一声。
黑暗深处没有丝毫动静,她坐了起来,身子在被子里向前撑,眼巴巴冲着楼梯口瞧。
等了许久,楼梯口,全无声响。
就在,她想要摸索着点盏灯时,楼梯口突尔又起了脚步声
脚步声踢踏楼梯沉重,隐隐中夹杂有粗重的喘息,听起来,来人是个男人。
那一刻,她喜不自胜,满腹的欢喜,化做两个字,欢欢喜喜的呼出口。
“忠君”
脚步声停止了。
来人不是忠君。
锦华登时心下忐忑,看见小青哥哥的那身军装时,她就应当明白自己应该主动将小青的卖身契交给他,而非同他讲条件,那身军服在这乱世意味着什么的,她早该明白,何况小青哥哥给的那店铺也是块肥肉。
上海滩落井下石的人多,雪中送炭的却没有几个。
更何况她早不是荣家锦姐儿。
即便小青的哥哥不亲自动手,这大上海里,一双双眼睛盯着崛起的新贵,就冲那身军服,巴结他的人又岂会是少数
锦华心底暗叹一声,绝望感铺天盖地,经历了这些世事,她只想要努力的活下去。
心思上头,憋了好几天眼泪的她,眼角缓缓滚落一点晶莹,荣锦华是适合明艳的这个词汇的,悲伤而又绝望的她并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