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栎略感意外地挑了下眉:“我以为你们都应该是觉得现在的我很奇怪。”
“是奇怪。”舒望的语气跟她的脸色一样沉淡,少顷,又加上一句,“匪夷所思。”
时栎晃着杯子笑了下,忽觉好奇:“你们私下里,都是怎么看我的?”
“车祸伤到脑袋了?还是失恋伤到精神了?”她半带调侃地猜测,“有没有讨论过我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桌上的花瓶里旁出一段花枝,看着有些碍眼。舒望抬眸看看她,没答话,思绪缓缓倒退回到她车祸刚结束的那段时间。
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她在镜头前的种种出格举动震惊。最近两年她们各自活动,见面的机会本就不多,她们一时也分辨不出,她一夜之间判若两人是因为经历了感情挫伤后的自我改变,还是暂时性的故意发泄情绪只为了给那个男人看到。
她们当时都倾向于后者,但时间印证了事实并非如此。她是真的变了,不管是在镜头前还是人群后,始终表里如一,仿佛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从前那个奚顾才是伪装。
曾经朝夕相处的人突然性情大变,你能怎么样?
震惊、费解、奇怪、陌生之后,是保持距离默默疏远?还是自我说服试图接受?
她们先是艺人,然后才是自己。她们的关系有一半的时间要在镜头下供大众检视,如何选择,心照不宣。
何况就算不是艺人,就她个人而言,她也同样不会选择前者。
舒望松开了指尖那一小截被她碾着的花枝,平静道:“变了就是变了。否则呢,穿越吗?”
时栎噙着抹笑望着她,口气亦真亦假:“也有可能啊。”
对方端起酒杯缓慢喝着,对于她的话没有反应。
时栎低下脸笑了声,心说也是,要不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她也至今不会相信这世上竟然真有这种荒唐事。
两人同时静默。时栎漫不经心握着杯子,少顷之后,又起了话题:“假如,当时我跟你提出退团的理由不是因为分手,而是因为我厌倦了做艺人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你会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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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遥遥响过风声,更加衬得室内静谧。
落地窗上清晰映着两人相对而坐的缄默侧影。舒望手腕搭在桌上握着杯子,人坐得端正挺直,是星娱形体课的教科书姿势。时栎一只脚踩在座位上,捏着酒杯的那只手环着膝盖,眼神无意掠过桌上的插花、红酒,最后落到了床头柜的粉色信封上。
桌子对面的人在这时缓声开了口:“团队是迟早要解散的。”
“大家十年前聚在一起,是为了共同的目标。这些年的时间里,每个人都付出了很多,每个人的目标也都在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变化。”
“到今天,我们早就已经结束了团队的事业,到了各自发展的时候。你想去做什么都可以,我都会支持你,只是我希望你出做的决定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因为别人。”
时栎收回视线,手指轻轻蹭着玻璃杯沿,继续淡声道:“所以当初你只是很反感我把感情中的情绪带入到工作里来,对吧?”
“「很反感」也——”舒望微微皱眉,停顿了瞬,“也谈不上。”
时栎抬起眼皮,慵懒地笑了笑:“「一般反感」?”
舒望静默着思索片刻,最后低声道:“可能归根结底还是我原本就不看好你这段感情。”
“我以前不看好你们,一个是家庭背景悬殊,另一个原因我从来没有说过,是我觉得你们不合适。”
“你们两个性格上的气场相差太多了。虽然说一个优秀强大的男人是很令人心动,但感情真正要长久还是要旗鼓相当。一段关系的稳定,是其中的每个人各自拥有主动权。”
“这个主动权本来应该是源于自己,可弱势的一方从自己身上得不到,只能通过依附对方的情感来获得——我最不想见到的其实是你最后因为这段感情失去自我。”
“那天你来跟我说你要退出团队,我就是这种感觉。”
时栎晃着杯子笑了下,话里的深意无人可解:“为什么这些话之前没有说出来呢?”
如果早一些说出来,也不用她这个第三者来倾听了。
“这只是我的担心,并不是你的人生。”舒望神色平静,“你的人生要怎么过是你的事。你选择跟他继续在一起,我也会祝福,你选择开始新的生活,我更加为你高兴。”
时栎无声看着眼前的人。看着她神色沉淡地说出这些话,作为队长,也作为朋友。
她忽然羡慕起奚顾有这样一个朋友。
人生这么无聊而漫长,身边的人走来又过去,始终有一个人保持客观看待着你。她看到了你所处的问题,但不会指手画脚输出自己的价值观;她尊重你的决定,并真切希望这一切都源自你的内心;她会给你确切的支持,可人生的路同行过一段已经很难得,未来总归要各自前行。
比如奚顾,原来早就准备退出娱乐圈了。
按照她原本的计划,她会在这场年会上正式对外宣布。但与九月那一次突然跟舒望提出来退团的原因不同,那时候她是因为受到了分手的刺激,在写这封信时她还处于对这段感情抱有很大憧憬的状态中,她想退圈是因为想弥补自己年少时过早做了艺人没能去国外读书的遗憾,以及,她偶然间在「他」的手机上看到,一直对她的身份态度不明的长辈主动跟他提起了结婚的事。
也是直到看了这封亲笔信,时栎对于奚顾的印象才突然有了丰富和翻转。她并不是别人口中那样温柔无用的人,她其实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也不能简单批判她就是恋爱脑爱情至上,只不过她把感情看的比事业更重要,但这是个人选择,本就无可厚非。
她想要的不是争名逐利光环围绕,她真正期望的就是一种很普通的生活,相夫教子,惬意平淡。她爱那个人,虽然也有痛苦崩溃的时候,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得到的情感更多——两个人之间的付出,旁观者又怎么衡量得出呢。
她在信中回顾了自己从练习生到现在的十几年,最感谢的是几位队友,尤其是舒望。她确信自己的心意会得到队友们的理解,新的一年她最大的心愿是最后团队活动一次,她可以带着祝福离开,然后再因为祝福而相聚——她文艺而细腻地描述出了她幻想中的婚礼场面,连时栎这个最怕矫情的人看了都隐隐动容。
她在上一个新年前夕,对这个世界满是感恩和热忱。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仅仅是半年之后,一切翻天地覆。
时栎缓慢折起来信纸,心情难以言喻。
她自己也是被迫卷进这场变故中的人。命运之下个人之力如此渺小苍白,无从对抗,也自顾不暇。但即使是这样,此刻时栎还是忽然发自心底地感到一种无力的遗憾,替奚顾,也替眼前的人。
舒望是奚顾身边唯一一个说起怀疑她换过灵魂的人。换句话说,她是最熟悉这副身体里原本灵魂的人。
可是这两个人,直到出事那天还处于误会冷战的状态。
十月七号那天,舒望在自己新专辑的新闻下看到奚顾车祸的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如果现在让她知道,其实从那一天起,眼前的「奚顾」就已经不是奚顾了,她又会作何感想?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雪。
时栎抱着手臂站在阳台上抽烟。薄荷味的烟雾迅速在空气中缠绕,散开,她缓缓吐着烟,又换进了一大口冷空气,凉意直达鼻息,肺腑,心脏。
她太了解自己。她根本不是个会为别人悲春伤秋的人,她真正遗憾的,其实还是她自己。
假如当初活下来的那副身体是时栎,这世界上会有人发现她曾经换过灵魂吗?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
时栎夹着烟的手臂缓缓落了下来。她恍惚看着远方,许久,弯起唇角轻笑了下。
雪夜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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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间,酒店餐厅。
时栎是卡着早餐结束时间最晚下来的那拨人,可以挑的食物已经不多。她随便捡了几样,端着盘子在角落里的桌子上坐了下来。
餐厅里零星几个人,是不参加今日活动的老弱病残组,安静得连背投电视里的新闻播报都清清楚楚。时栎早上起来胃口欠佳,端着半片烤过的面包心不在焉地缓慢嚼着,脑袋一放空,听觉意外的灵敏起来,平时集中精神都听不进去的社会新闻,这会儿竟一字不落地淌进了脑子里。
“……昨日凌晨,衍城市刑侦支队于城西某废弃工厂内围捕毒贩,遭嫌犯持枪拒捕及驾车冲撞,致两名民警受伤,警方现场击毙疑犯1人,抓获3人,目前具体案件情况仍在进一步的审理中……”
时栎慢半拍反应过来,怔然看着电视的方向,脑海里蓦然想起来昨天早上他那条莫名其妙的消息:「我今天也不回去」。
她微启着唇愣了数秒,扔了手里的面包抓向桌上的手机。
“嘟…………嘟…………”
时栎接连打了几遍都无人接听。她神色缓缓凝了起来,对着屏幕沉思片刻,打到了市刑侦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