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认识个有这样纹身的人。那人年纪不大,二十出头,外表看上去沉稳寡言,经常跟在严昭身后。
她思虑着要不要跟周觐川说出来,最终还是选择了缄口。虽然奚顾跟严昭认识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但处在她的立场还是要尽可能地撇清关系才能少些麻烦。否则,「奚顾」为什么会这么清楚严昭身边的人?又为什么这么巧的记着原本无足轻重的一个人?她到底是真失忆还是装失忆?……时栎不想再在周队长这里惹上无谓的怀疑揣测。
同时她也大概知道他现在面临的状况。眼下即使是有证据指出来动她车子的人就是严昭,也不足以定罪,而真正关键的杨磊与池慕那两起案子又已经早早被栩州的警方定案了,他一己之力想翻过来重新调查也绝非易事。
这么一想她就忽然能理解周队长为什么每天都沉着脸回家了。
按照严昭的手段想找出来他的直接证据不会很容易,而周觐川这种责任感太重的紧绷性格,对外无处宣泄就一定会向内逼迫自己。
时栎瞄着他幽沉沉的一张脸,半晌,坐起来把砂糖拖进怀里,决定好好给他上一课。
“其实你也不需要太过执拗在这一件事上。之前你在栩州调查的时候确实天时地利都不占,就算是短期内找不出来他的——”
“不会。”眼前的人突然神色不明地打断了她。
时栎以为他固执那劲头又上来了,无奈抿着唇停了下来,却意外听见他继续沉声道:“今天有件事。”
“你们老板的助理联系我们,说关于之前时赋女儿的医疗事故,他们现在有别的情况要提供。”
时栎蓦然一愣,手臂松开,砂糖猛地蹿了出去。
“什么?”
“他说有证据证明这是一起谋杀。”周觐川瞟了眼她,似乎是觉得她作为一个员工的反应过于惊异,“嫌疑人叫金胜,是严昭的手下。”
-
这一晚时栎入睡有些困难。
她裹着毯子在床上睁眼看着棚顶吊灯的轮廓,黑暗中有种恍惚不实的感觉,心情像是踩在云朵上,时而小心翼翼地贪恋着柔软,又时而担心会陡然落地成空。
原来这世界上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关心时栎的事。原来时总日理万机竟然还没有全然忘记她这个女儿。
她也没敢贸然欣喜,倒是暗自生出几分惭愧——当初她得知自己的事故并非意外时,第一个怀疑的是封氏,第二个怀疑的,是时恺。
时总的家庭氛围富贵并微妙,这在她六岁那年第一次登上门的时候就模模糊糊感受到了。时赋是成功人士,事业第一,鲜少着家,家里的女主人比他小十岁,年纪轻轻就过上了悠闲的富太太生活,儿子和爱犬分别由各自的保姆全权负责,她每天的消遣是购物、美容、下午茶,以及偶尔出席公共场合扮演时总令人羡煞的娇妻。
作为一个外来者,突然进入到这个三口之家不受欢迎是人之常情。但成年人都很忙,并不会特意去为难一个小姑娘。物质上她从未短缺,甚至与时恺的待遇并无区别;男主人忙,她很少能见到,时恺也一样;女主人倒是每天在家,但并不屑于上演恶毒后妈的戏码,只是无视她如空气,连冷言冷语都懒得给她。
那时候的时栎丝毫不觉得自己被冷落,只觉得庆幸万分。她幼儿园时有个同桌,调皮爱捣蛋的男孩子,身上经常有不间断的淤青和伤痕,他每次都说是自己爬树刮的,一次偶然她偷偷听见老师们说,他爸妈离婚了,身上的伤都是继母打的。
小孩子的心脏就那么大,一旦装下这一个念头就日思夜想,诚惶诚恐。她小心谨慎地在那个新家生活了半年的时间,终于确认了自己不会受到身体上的虐待,刚放下心来,还没来得及期待缺失多年的父爱,在时恺三岁生日那天,一场有惊无险的泳池事故,她再次被送出了那个家。
时栎脸压在枕头上,恍惚盯着窗帘上斑驳的月影,心事寂寥,眼皮也逐渐沉了。
对于时总的所作所为,她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她不知道时总今天的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还是为了给死人一个交代?再或者什么理由也没有,只是碰巧发现了,就顺手去报警了?
她觉得事实应该是第一种,但心里又隐隐期望是第二种。
虽然这样也并不能代表什么,不能代表时总对她有愧疚补偿,也不能代表她在时总心中其实有位置。什么也说明不了,也什么都不会改变,但至少她可以自欺欺人一次。
时栎阖上眼睛长出口气,拉起毯子盖住了脸。
-
黑夜静谧。
诺大的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雪茄味道,沙发上的男人一只脚叠在红木茶几上,身体放松地向后靠着,指尖明明灭灭,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不清不楚地映着他晦暗戾色的脸庞。
打破这片寂静的是桌上的手机。
他接起来,伸手掸了下烟灰,电话那头恭敬地低声汇报:“昭哥,这次的交易已经都安排好了,周日晚上,在城西的塑胶厂。绝对万无一失,您放心。”
“嗯。”严昭像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隔几秒,突然说了句,“奚顾还是不能留。”
对方似乎略有迟疑,欲言又止:“昭哥,上次——”
“上次怎么了?”严昭仰起头,缓缓往上吐了一口烟,语气沉郁得听不分明,“上次惹封少爷不高兴了是吗?”
阿胜在电话那头没敢吭声。
严昭垂眸掐灭了手里的烟,一侧唇角无声挑起,在黑暗中显得分外阴冷诡异。
“那这次,就让封少爷亲自动手吧。”
-
隔天。
复工在即,下午,时栎去公司会见了陈经济人。
她乘电梯到三楼,出来时往下看到一楼大厅里时总的助理送着两个穿着警服的人出来。前台两个姑娘面面相觑,等人走远后小声议论起来。
她收起视线,沿着回廊走到尽头的办公室,敲了下门。
一别数日,不用跟不争气的过气女艺人烦心赌气,陈玮连脸色都看着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他拿了一叠本子扔桌子上,时栎倚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挨个翻开,敷衍作出一副认真研读的模样。
陈玮坐过来,扒拉掉她蹬在茶几上的脚:“周末的年会准备了吗?”
“年会?”时栎抱着本子反应了两秒,才想起来星娱好像是有这么个传统。每年农历新年前两周,星娱会有一场内部派对,每一年的主题都不同,艺人们会根据主题自行cosplay造型,是粉丝们津津乐道讨论的话题。
“去年忘了准备衣服,今年连年会都忘了?”陈玮瞥了她一眼。
时栎笑了下,岔开话题:“时总会出席吗?”
“时总?”陈玮抽出来桌上那叠本子当中一本贴着红色标签的翻开,“今年应该不会。”
“为什么?”
“忙啊,上两天刚跟影视公司那边谈了个大合作——等新闻放出来星娱股价估计能翻一半。时总周末好像要过去给人家剪彩。”
“喔。”时栎点了下头,有点无趣,“厉害。”
“能不厉害吗。”陈玮把手里的本子摊开甩到她面前,不冷不热道,“拿女儿换的呢。”
时栎握在本子上的手指倏然一顿,抬起眼:“什么意思?”
陈玮不耐烦再多说,挥手:“看你的本子。”
时栎安静看着他,眼神有一瞬阴沈的可怕,但极短暂,还来不及被人察觉,她就又马上恢复了平常那副模样。
“小陈哥哥,老板的瓜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吃呢?”她俯身望着陈玮笑意盈盈道,“我刚才在楼下看见警察了,是不是跟这个有关啊?”
陈玮冷冷横她一眼:“除了工作我看你对什么都有兴趣。”
时栎笑了起来,凑过来继续说:“时小姐之前不是确定了是医疗事故嘛,难道是有什么隐情?”
“隐情就是不是事故,是人为。”
“天啊。”时栎惊讶,“谁干的啊?谁这么残忍?”
“我怎么知道。”陈玮拿了桌上的本子拍到她腿上,再次催她,“赶紧看这个。”
“那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时栎推着他的手臂晃,不依不饶,“这件事跟影视公司的合作有什么关系?啊?小陈哥哥?”
陈玮有点受不了她突然来这套,神色无奈,隐晦道:“这个证据今天才交给警察,不代表它是今天才得到的。”
时栎心里猛然一沉。
她瞬间了然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但表面上还是皱着眉娇嗔:“哎呀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脑子被车撞过听不懂暗示。”
陈玮拿她没办法,又开口道:“如果那场事故真的是人为,时总会这么久都没有察觉?这个证据,只是在它被需要的时候放出来了而已——别再问我它有什么用,更多的我也不知道……行了快点看本子,我跟你说明年你……”
身侧的人眼底越来越沉,直至最后,暗不见底。
-
耀江绿郡。
周觐川从队里回来时已经接近凌晨。这段时间家里都有人,每天他推开门都灯火通明,难得像今晚一片漆黑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