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是傍晚,她从警局出来,看到他的车颇为意外。司机为他开门,他就像电视剧里的成功人士那样,从容而优雅地向警方表示感谢。要不是她格格不入地站在一旁,深蓝色校服上还沾着点点血渍,那场面活像是来基层慰问的企业家,录下来就能直接放进民生新闻,光是看着这一幕她脑海里就自动响起了播音腔:秋风送爽,警民一心,本市龙头企业星娱集团今日为市公安局送来温暖……
末了,他似乎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女儿,和蔼地转头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晚上还有个会,一会儿让张叔先送你回学校吧。」
彼时她看着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心情平静出奇。她对时总这番安排并无疑义,但身侧那个寡言冷脸的年轻警官却意外淡淡插话:「时先生,您的女儿没有受伤,但精神上受到了比较大的惊吓。建议这段时间让她多休息,家人可以多陪着她。」
父女两人几乎是同时侧目看了他一眼,一个玩味打量,一个略微讶异。几秒钟的寂静后,时赋笑了笑。
——「阿栎,那回家吧。」
站到902室的门前,时栎从回忆里回过神来。
她敛起有些落寞的神色,又换上了平常那副噙着点散漫笑意的模样。
门铃响了两声后,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出来开门。他个子很高,身型瘦长,整个人因为肩背不太挺拔显得比同龄人要缺少精气神儿,但还是能看出他五官底子十分优越,早三十年大概也是个被姑娘们追捧点歌送情诗的存在。
他站在屋里,表情里的意外仿佛要远远多于喜悦,愣了半天,才拘束又客气地把她请进了门。
来时的路上时栎酝酿了半天的腹稿,可真正面对着这张陌生的面孔时,还是叫不出口那声「爸」。她低着脸讪笑了下,走了进来。
两室一厅,小地方标准的精装修,面积不大,但一个人生活的话也足够宽敞。
在来之前时栎了解过,奚顾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离异,她跟着父亲生活。奚父没有稳定工作,一直做些小规模的生意,经济条件离大富大贵是差得远,但也称得上家境殷实。并且父女俩的关系似乎也还不错,刚出道那几年奚顾偶尔还会晒出跟父亲的合照,后来大概是因为黑粉丧心病狂的攻击,她就很少再在镜头前提及家人。
时栎握着水杯收回来环顾的视线。两人分别坐在沙发的两端,一个是情理之中的生疏,一个是意料之外的拘谨。
时栎本就不善于这种跟长辈的客套言谈,场面全靠奚长盛笨拙又客套地撑起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两天在这边录节目,”
“最近工作还是那么忙吗?”
“嗯,挺忙的。”
“那你自己多注意休息……你的脚怎么了?”
“上山的时候崴到了,医生说不严重。”
“那就好……你待会儿还要回去工作?”
“这边没有工作了,明天就回去了。”
“喔。”
气氛静默半晌。
奚长盛又开口,语气里带着试探:“那晚上留下来吃饭吧?刚好我今天早上去买了很多菜,都是你喜欢的。”
从进门到现在不到二十分钟,时栎也充分感受出了眼前人态度中不太正常的小心翼翼。虽然她也很想知道这缘由,但更多还是对真留下来继续尬聊的恐惧:“下次吧。我今天还有个检查,要准时回医院。”
他嗫嚅着点头,神色有些失落:“啊……好,好吧。”
时栎见他这样子也有点于心不忍。她抿着唇抓了下头发,生硬地寒暄:“看您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奚长盛连连点头:“喔,我挺好的,你就好好工作,不用惦记我……那我去洗水果,你坐这里先等一下。”
时栎俯身放水杯,余光瞟见茶几下面一个绿色的相册边角。她目光微顿,伸手将相册抽了出来。
她把相册放在膝盖上摊开,从封面看就是很有年代的古董了。这一整本大概就是奚顾出道前十几年人生的掠影,从第一页起,是她的襁褓照,后面有她幼儿园时演出的照片、小学时领奖三好学生的照片、穿公主裙坐在旋转木马上的照片、戴着草帽在海边开怀大笑的照片……
从婴儿到少女,那张脸好像就没有过变化,格外被时间优待,每一幅照片上都又漂亮、又开心,眼里的笑意纯粹到令人忍不住心生妒忌。
时栎安静垂眸看着,像是隔着时空在跟过去的奚顾对视。许久之后,她轻轻翻到了最后一页。
最底一页上,是奚顾和一个拉小提琴的少年。看年龄应该是在高中,两人都穿着灰蓝相间的格子制服,镜头仍旧是以奚顾为中心,少年只拍到了嘴唇和下颌,衬衫领口下的颈线清晰而分明,握在小提琴上的手指修长干净。奚顾在一旁微笑着看他,身后玻璃窗外的阳光打在她纤细的肩上,她的眼睛里是少女藏不住的温柔心事。
时栎合上相册,手指在上面停了片刻,又鬼使神差地重新翻开了最后一页。
她凑近了细看着这张照片上的枝叶末节,最后视线锁定在了少年第三颗衬衫纽扣。
那个位置再往下一点的缝隙中,隐约露出一条银质的项链,符筒形状,很是眼熟。
时栎微微眯起眼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但那里空无一物。奚长盛端着切好的一大盘水果出来,摆到她面前,又退回到沙发另一头拘谨地坐好。
时栎看了看他,最终还是按捺住了询问这个少年是谁的好奇心。
别问,问就是谁还没个青梅竹马呢。
她默默啃着橙子,又待了一会儿后,起身告辞。
奚长盛身上散发出来的讨好感是奇怪的,但不舍也是真实的。他送她出门,嘴上一直絮絮叨叨:“……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遇见事情多找公司的领导商量……拍戏的时候要跟其他同事处理好关系……跟队友好好相处凡事要多忍让……”
时栎不停按着电梯的按键,抑制不住的烦躁。
对于这种既没见识又没用的嘱咐,她心里其实很不耐烦。但毕竟这是奚顾的父亲,换句话说,就连这种令人厌烦的关切,其实本意也不是给她的。
想到这时栎突然冷静下来。她安静等待面前的人唠叨完毕,暗暗说服自己用了最大程度的真诚替奚顾道:“我事情多不能常回来陪您,您生活中要是有什么需要就尽管跟我说。”
“啊,好……我其实也没什么需要的……”奚长盛搓着手踌躇半天,吞吞吐吐道,“……就是最近我跟你李叔又一起投资了点生意,然后市场行情现在不是不太好嘛……我押进去了一些钱,最近周转起来有点费劲……”
时栎警觉抬眼:“多少钱?”
奚长盛忙摆手:“其实也不多,也就三百多……不到四百……”
时栎停顿几秒钟:“三百多万?”
说起来自己的事业奚长盛心虚又自负:“我知道上次的事你还在生我的气……但这回跟之前那几次都不一样,这次真的机会特别特别好,新能源是全球发展的新方向,我们现在已经找到人从国外带回了最先进的技术……国家能源局的秘书长也对我们这个项目前景非常看好,你李叔打听到的内部消息绝对靠谱,这个项目两年内一定会翻至少五倍……”
时栎看他嘴巴一张一合,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作响。
她撩着头发强行安慰自己,今天还是没白来这一趟,至少她现在终于搞明白奚顾的钱到底都去哪里了。
见他越演讲越激昂半天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时栎突然没头没尾地打断:“我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眼前的人显然被问得有点懵:“……过年?”
“喔,那就是十个月前是吧。”时栎走进电梯,漫不经心地笑了下。
“那我下次回来就是十年后了。您自己多保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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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奚顾家出来,时栎站在外面台阶上点了支烟。
远方的弯月渐渐升起来,她隔着树影看过去,夹着烟的手一直抱在胸前垂着,始终没有送到嘴边,仿佛只是想用这味道放松神经。
她恍惚想,真有意思。
这两个爸,一个想要她的钱,一个又只给她钱。
当年那起绑架案结束之后,出国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之前在国内时,虽然她一路寄宿在学校,可逢年过节大家偶尔还是会走形式吃顿团圆饭。但从十六岁那年出国开始算,他们是真的有整整十年时间没见了。
在国外的那些年她其实一直都有关注。他的事业做得越来越大,现在娱乐圈的半壁江山都是他的;他的股价一直在涨,投资版图不停扩张,每一次在镜头前露面都比上一次更意气风发;他的头衔增加了一个又一个,也学会了跟自己的艺人一样营销立人设;他接受采访时说相比事业,儿女才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女儿现在在国外读艺术,性格很独立,未来他绝对不允许她进圈,因为太辛苦,他舍不得。
时栎眯起眼睛深吸了口气,初冬的冷空气灌进鼻息里,凉意缓缓蔓延到五脏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