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觐川攥着空了一半的烟盒,眉目间都是沉色。
假如是为了案件,她倒是没有足够的理由如此费尽周章。但如果她不是奚顾,从始至终这一切的不合理便全都有了解释。
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记忆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开了闸。他想起她第一次坐他的车时他莫名觉得她的神情十分熟悉,他想起她喝了酒后迷迷糊糊说自己不是奚顾,他想起她说每次遇见他都是好事情,他想起她主动跟他聊起十年前那场绑架案——
虽然他对时栎的印象深刻是事实,但十年前的细节他确实已经记不太清。他还记得那天把她送上她父亲的车之后又回队里继续加班,又过了三两个小时之后,夜色都深了,警卫给他打电话,声音悄悄的:「小周,你刚才送出去那个小姑娘又回来了,在门前等了半天……是不是在等你啊?」
他听后一怔,起来从窗户往外看。市局门前是条平坦的小路,两旁的树都长了许多年,郁郁葱葱的,她站在路灯下面,身影修长纤细,深蓝色的校服换成了浅灰色的风衣,看起来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这也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在现场跟她相视的第一眼起,他就觉得她不像是她这个年龄的人。
他从办公楼里出来,装作是下班路过。她的头发刚洗过,黑色的,很柔软,风吹过来时是清新的花香。她看见他,没说话,眼里明显的亮了亮。
他看她一眼:「你怎么没回家?」
她半天不说话,就这么安静看着他,末了,轻声说了句:「我还没吃饭。」
话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嗓子听着也有些低哑,倒真像是饿得没气力,也没精神。
他两只手揣在裤子口袋里,不动声色探究看着眼前的人。
十六岁的少女,打扮与气息都已经无限接近成年。他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孩子来对待,以及他当然也看得出来,她是洗过澡换过衣服后特意来找他的。
之前他也听过警察解救人质之后被缠上的故事,那是种极度恐慌下突然获救后产生的病态依赖,但按照她当时在现场的冷静表现来看,他觉得她不太可能会是这种情况。
他就近带她去了馄饨店。吃饭的全程她很沉默,沉默到离开后他在车上听见她问「以后我还能不能来找你」时,荒唐比诧异还多。
来找他干什么?交朋友年纪不够,谈恋爱更是离谱,而且不管是做朋友还是做女朋友,她都要先开口把话聊起来才行吧?除此之外他还能想到一种可能,就是她很闲并缺爱,她只是需要有一个可靠的人,不用说话也不用交流,只是有个人陪着她就好——
他恍然想起她老师对她家庭的描述和她家人对她的冷淡态度,突然觉得这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后来再回想起来这一段时,周觐川觉得当时自己还是太年轻了,应对起这种场面来还不能得心应手。副驾驶上的人安静望着他半天也没有得到回答,最后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宽慰他还是宽慰自己:「没关系。」
他有点尴尬,避重就轻:「案子再有问题可以来找我。」
她沉默许久,再抬眸看过来的时候换上了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要是我有问题呢?」
他听言拧了下眉。
在彼时那个当下,他还没有真正注意到她突然换了副神色,他最直观的感受都在她淡淡的戏谑语气和似笑的妩媚神情中,这两样东西都跟她的生理年纪十分违和,他莫名觉着反感,语气不自觉地冷了些下来:「你有问题去找你的老师。我很忙。」
对方转回脸看着前方,到下车之前再也没有说过话。而等到周觐川想明白这一点,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她并不是隔着年纪在撩他。十几岁的时候,正是人类自尊心最盛的阶段,那只是女孩子在展露真心被拒绝后下意识的自我防护,把自己伪装成不太认真的戏谑模样,仿佛这样就能刀枪不侵。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周觐川从盒里抽了支烟塞进嘴里,火光映得他俊冷的脸有一瞬短暂的黯色。
在默认那顿饭之前,他其实有一点私心。这场绑架案里她是毫无疑义的受害者,也是那个房间里唯一活下来的人,在被挟持的那两个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觉得真实的情况她有所隐瞒。
但这一顿突兀的馄饨并没能拉近两个人的关系。到她下车之后,他靠在路边停了一会儿,看见她快走到校门前时迎面过来个穿着校服的男孩子,长相清俊,个子也高,显然是会在这个年龄段很受欢迎的类型,面对她的时候关切并腼腆,几句话后塞给她一个红色盒子,挠着头跑了。
她拿着盒子站在原地停了几秒,连掀开看一眼都没,面无表情往校门里走,路过门前的垃圾桶时,抬手扔了进去。
他坐在车里抽着烟观完这一整场,后视镜里还能模糊看到那男孩子兴冲冲的雀跃身影,一时间不知道该同情谁。
十六岁的少女,每一层人格都有完整的路径可循。成长环境给人的影响深刻长久,她成熟,也冷漠,那个年纪应有的单纯和美好与她之间隔着鸿沟。她的单薄背影在他的视线中逐渐拉远,消失在夜色里,他对她的记忆也定格在了那里,直到今天。
周觐川低头掸了下烟灰,烟雾缭绕着虚化了他脸上的难明表情。
如果眼前的人真的是时栎,那这些年里她又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副真正刀枪难侵的样子?当年她被拒绝后换上的那个短暂笑脸如今已经成为她日常示人的模样,从前那个冷漠又孤独的小姑娘,也被她刻意掩藏在了这张永远笑意盈盈的面具之下吗?
窗外月色无垠,悄悄映着一室寂静。
时栎躺在病床上,房间里只留了一盏壁灯,幽沉沉的,照不亮她有些隐忍难耐的脸色。
下午时止痛药的药效已经过去,虽然大部分是外伤,但也足够她熬着,全身上下都不舒服,晚上东西没吃进几口,再想睡也睡不着,连翻身都要先计算好角度斟酌一番着力点……时栎幽幽叹口气,真不知道自己这遭的到底是什么罪。
隔天再次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后,时栎被专人伺候着迎回了别墅。
早上起来时她感觉自己好了些,中午喝了两碗粥,这会儿欲拒还迎也有力气了。穿黑色西装的是封总的助理之一,她之前见过,笔直站在她的病床前,年轻的脸上露出难色:“让封总跟您通话吧。”
时栎坚决摆手:“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你告诉他,我要回我自己家,你让他少来管——”
小助理恭敬弯身将手机递了过来,上面的通话时间已经超过00:10。
时栎没怯,拿眼神威慑了眼前的人一遍,从他手上拿过来手机,语气不善:“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淡淡的:“哪个是你自己的家?房子还是我买的。”
时栎心里冷笑一声,故意默着脸色,片晌,闷声道:“还你。”
那拿捏出来的三分幽怨三分委屈四分不情不愿经她语气的渲染统统成了十分。数秒之后,果然是对方先一步放软语调:“今天感觉怎么样?”
“很好。”戏真得连她自己听着都像是在赌气。
对方没有跟她纠缠这些细节:“你公司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你先回去,有人照顾你。”
时栎继续抿着嘴沉默,片刻后,听到听筒那边低声哄道:“我还有事,晚点回去陪你。听话。”
再矫情下去就是在封总的耐心边缘试探了。挂了电话,时栎换好衣服,跟着助理出门上了车。
熙园。
时栎站在门前环顾一周,这里是不同于上次吃饭时的另一处别墅,面积更小些,但也离市区更近,以及不管是装修风格还是物件摆设,这一栋的生活气息都明显更加浓郁。
她一路走进来,到三楼的卧室前时,突然蹿出一团黑色的东西奔着她的腿扑了过来,吓得她往后连退了两步,有人在后面扶住了,才没跌下台阶。
她心有余悸地站直平复着心跳,放眼望过去,门前蹲着一只纯黑色的猫,以一种带着攻击性的姿势伏在地上,耳朵竖着,眼神也透着犀利,仿佛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再次扑上来。
一旁的保姆见她皱眉,忙过去把猫抱起来关回了它的房间,一边出言安抚:“它以前很粘你的,可能是太久没见了吧。”
时栎恢复神色,推开卧室门,吩咐:“这几天不要让它出来。”
她洗澡,上药,换衣服,再出来时,晚饭已经好了。阿姨给她盛了碗汤,温柔道:“先生要很晚回来,让你先吃。”
时栎拿起来筷子,面前是很家常清淡的几道菜,其中有一个她在栩州吃过,猜测着阿姨应该也是栩州人,而且已经在这里工作很久了。
对方见她半天不动筷子,关切地问:“是没胃口吗?还是身体不舒服?要叫医生来吗?”
时栎摇摇头,郁郁寡欢地笑了下:“不是。就是很久没吃过阿姨做的菜了。”
阿姨面相和善,年过半百,正是容易感性的年纪,两只手抓着身前的格子围裙,一听这话眼眶都要红了:“是很久没回来了……看你又瘦了不少,还一身的伤……你不在,先生也不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