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或许都是徒劳的。但她还是维持着一种小心翼翼又十分警惕的状态,甚至连去看望联系人的计划都延后了。
徐碧城没有回上海,她要想个稳妥的办法让“唐太太”知道唐先生的去向。陈深队长或许是最适合告知此事的人选——他很关心徐碧城,也是徐碧城最信赖的人。更重要的是,唐山海夫妇和陈深合作多次,徐碧城应该已经知道陈深的地下党身份。陈深能打探到唐山海去向,要比俞璇玑突兀地曝光身份,更自然、更容易让人接受。
或许,陈深能够趁此机会,把徐碧城也争取到地下党的阵营中。虽然经历了营救宰相失利的挫折,但能够挽救唐山海的性命,还是让俞璇玑感到一点点骄傲,对未来的工作也更有信心了。
她带了从乡下采买的土产,先去拜访了刘兰芝。刘兰芝喜不自胜,上海的阔太太自然看不上乡下东西,但若是这些礼物是由李默群和俞璇玑送上的,则含义又大为不同。“老毕最近总是忙忙忙,不着家的!我得劝劝他,找机会宴请李主任,表达一下感谢呀!”刘兰芝连牌局都顾不上,一个劲地拉着俞璇玑聊天。
从毕忠良家里出来,她才去了76号,让门房帮她找刘二宝或者陈深出来。他们的礼物她早就准备好了,却没有打算明晃晃地送过来。在76号当队长的还有苏三省这个人呢!虽然每次见面都不愉快,但是生生少备一份礼、跳过一个人去,似乎也有点过分了。索性两手空空,见面聊聊天叙叙旧,让二宝哥和陈深分别去皋兰路一号一趟,把土产带走就是了。
她是这样想的,天却不从人愿。
“陈队长有任务,一大早就走了。二宝也不在,这次派的人多,留守的没有几个。要不,我找个人去给您送个信?”门房已经认识了这位常来常往的俞小姐,态度很是热情。
“不必那么麻烦。”俞璇玑想了想,还是拜托门房,“请费心帮忙带个话给他们,让他们找时间去皋兰路找我一趟吧!”
“好啊,要说什么事吗?”门房尽职尽责。
“没什么事,只是辛苦您了。”俞璇玑打开钱包,从一叠中储券中摸出两枚“袁大头”。门房乍一看见,眼睛就亮了。中储券虽然也能消费,却因为重庆政府搞法币战争,导致老百姓对任何纸币都不大信任了。老银币又流行起来,便是去扯布,也能让店家另眼相看。“没准备礼物,请您喝壶好酒吧!”
门房连声答应,保证一定把话带到。
这便好,他们都是知道她还有一处旧公寓的,告诉他们去皋兰路,就等于明示说有礼物需要他们“自取”。陈深来的时候,可以好好聊聊,把唐山海的事情拜托给他。他更有工作经验,说不定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也未可知呢!
这样的一天日程密集,她还要顺次去把自己的“日本朋友”那边都走一遍。佐藤许久没见她,拉着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女人家的心事。佐藤的故事闪烁其词、含糊不清,俞璇玑听到最后才明白,佐藤居然恋上了一名京戏演员,最近屡屡捧场,还想要把电影基金投入到给这位演员拍摄纪录片的“事业”中去。
佐藤想得很简单,就是把这位演员的代表作都挪到棚里拍摄下来,制作成一个系列。佐藤甚至为汉声电影公司规划出一个“保护古典曲艺”的发展方向,她想要把沦陷区的戏曲演员特别是名角儿做一次系统梳理,把一些古老的戏文都拍摄成电影的形式,进行保存和流传。
俞璇玑听得暗自惊心。这无疑是很好的创意,无论佐藤是不是出于对男演员的迷恋而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件事都可以为中国的艺术贡献许多宝贵的资料。她只是不愿意,不希望,不能允许这样的事业诞生于一个汉奸电影公司,成为侵略者洗白自己的歪理邪说中的一桩佐证。
于是她眨了眨眼,带着一点迷茫的神气,天真地说:“这个想法真好!我们从最大的名角开始邀约吧!梅老板好像从香港回来了,第一部电影就拍他的霸王别姬怎么样?知名度打出去,汉声公司也算做了一项大事业!”
佐藤当然不情愿。一则她的出发点是想捧自己喜欢的男演员,一则梅兰芳早已蓄须明志、闭门谢客,哪里请得到?汉声公司到底是俞璇玑委托给她的,她不能甩开投资方单独做大项目的决定。于是她把自己中意的男演员夸了又夸,仿佛他是从天上下凡的天兵天将一般,在她心里简直无所不能。
佐藤只想捧自己喜欢的男演员,俞璇玑偏偏假装听不懂,一个劲儿地赞她的计划好,一定要拍摄最红的顶级名角。鸡同鸭讲了大半日,佐藤只好悻悻地放她离开了。
俞璇玑虽然否了佐藤的计划,但她其实是很上心的。为李默群办事的报酬不低,还有一些流动资金也归她掌控。她想要在内陆腹地找到一个合适的委托人,把佐藤的这个方案单独实施,为传统戏曲留下一批研究资料。项目可以用汉奸的钱进行支持,但一定不能让文化成果落到日本人手里。国难当头,不把资金用在刀尖上,而用在文化上,这或许并不符合革命的要义。可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俞璇玑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份都不合适挑大梁,她希望这样的事业能交给履历里清清白白的文化人。
奈何她身在上海,想要找这样的人,实在太难了。
俞璇玑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先把这个念头放在一边。
这次随李默群去巡视清乡工作,当地乡绅都把她当走李默群的知己红颜,争相进献礼物,有直接送上门来的,也有通过李默群转赠的。她素来不怎么佩戴珠宝首饰,便是收到了,也悉数入账,都进了李默群的私库。李默群也是在对账的时候发现,当即笑道:“既然是给你的,便不必再还给我了。”一边说着一边大笔一划,把这些金玉之器销账,算作俞璇玑的私物。
俞璇玑有心捐出几件,用作对根据地的支持。只是毕竟政见不同,她又不想让李默群发现,在首饰盒子里面挑挑拣拣,拿不定主意。翻来捡去,她把一对双环玉佩放在掌心仔细端详。这对玉佩也是一个地方乡绅拐了八道弯,递了帖子送给她,说是家传至宝。玉佩雕工精细,品相上佳,玉色润泽透明,更可贵的是里面丝丝缕缕如水草丛生一般,比后世常见的绿幽灵水晶还要恬淡唯美,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连送礼的乡绅也说不清,只说是家族里迎娶过满洲姑奶奶,嫁妆里多的是宫廷赏赐的重宝。唯独这一对玉佩是姑奶奶特别交代不许后辈变卖,说是价值连城,怕后人不懂行,卖亏了。俞璇玑哪里懂得这对玉佩的价值,她只是喜欢玉佩的色泽而已,每每看见了,心中就仿佛水草漫过堤岸一般,生出点点滴滴的希望和喜悦来。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她最想和某一个人分享对未来的畅想,那么非联系人同志莫属。
她拣出这对玉佩,在灯下小心擦拭。玉被养的很润,色泽灵动,惹人喜爱。她是俞掌柜带大的,没做过什么女红,东家有一个上了年纪放出来的丫鬟小梅,曾经教过她用彩色丝线打络子,那么多复杂的花样都忘记了,有印象的都是最基础的款式。她原本想打个络子把玉佩穿上,忙到一半发现最开始的结选错了,干脆放弃。从当初小梅姐送给自己的络子里选了一条,拆开一处活结装在玉佩上,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糊弄人的痕迹。她想要送他一件东西,这个似乎就已经很好了,也算配他这个古玩行掌柜的身份。可是一旦想到他穿着八路军的土棉袄,光秃秃地挂着这么一个玉佩坠子,俞璇玑就笑得停不下来——简直太滑稽了。
☆、勉力周旋
俞璇玑对于上海的古玩街已经很熟悉了,她甚至知道哪天有夜市,哪天有早市。不过她不喜欢赶热闹,正好傍晚时分赶过去,还提前为自己这段时间的行程想好了解释——
如果联系人生气了,质问她的去向,她就会哀怨地说,我又有什么办法,你给我安排的工作就是潜伏在李默群身边啊!他带我出差又不会提前预告,要不你换个人来替我吧!
如果联系人假装不在乎,她就会在他的沉默中做出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说,那天送你回去,在巷子口就遇见了李默群,他直接让我上车一路开出好几千里,我是很想向组织汇报的……不过,我遇见了新四军,你能相信吗?杀得伪军落花流水!
她在心里预备着各种各样的说辞,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容,连迎面见到逛古玩街的人都忍不住低下头:唉呀,这样傻兮兮的,被人看到不是要笑我?
她低着头走,偏偏有人走在她对面,两只大脚往她眼皮底下一杵,就不动了。她往左让一让,他也跟着往左拐;她往右挪一点,他仍旧跟了过来;这般换了两三次,她好声好气地说:“这么巧,那我先不走,您先……”一面说着一面抬头,然后她就愣住了。
站在对面的是刘二宝,皱着眉、粗声粗气地问:“你这里来做什么?”
刘二宝不会用这样的态度和她说话。她的目光沿着刘二宝往周围转了一圈,至少还有三四个便衣特务贼眉鼠眼地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