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群突然决定带上俞璇玑这件事本身就很可疑。南京哪有什么人和事非叫她来不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是,他想让外甥女、外甥女婿被新四军劫持的消息听起来更可靠一些。李太太是个随身持枪的厉害角色,情绪又不稳定,弄不好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死自家人的闹剧;百灵刚刚出满月,离不开孩子身边,再加上平时就那么一副迎风流泪的性子,没法叫她来跟着担惊受怕。李默群突然把小夫妻俩调出来,紧接着就在路上出了茬子,未免太刻意。再搭上一个俞璇玑,外人就只会记得是李默群的“家眷”被劫持——清乡果然是个得罪人的差事!乡下都是野蛮人,不是什么好地方。这档子公差看着是肥缺,奈何一口吞不下就噎死了。谁还敢轻易算计清乡委员会的权力?
公务途中,家眷被劫。传到上峰耳朵里,还要给李默群记上一功。
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巡查清乡各地情况。李默群简直是感动伪政府第一人啊!
牛棚又脏又臭,好在她们呆的地方给铺了厚厚的干稻草。虽然绑得人浑身难受,但坐不住了,总还可以滑倒在稻草上睡一觉。徐碧城努力瞪大双眼四下张望,俞璇玑也知道她是想找东西磨开绳索,再借机逃出去。可惜这些话本里听来的故事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得紧。
牛棚连个门都没有,敞着口在院子里,那帮匪人自有守夜的,隔不了一时半刻,就有人出来一趟,哼哼唧唧在院子里兜圈,嘴里还唱着什么淫词艳曲的地方小调。她俩本来听不懂到底在唱些什么,只是天底下男人看女人自有那一等淫邪看法,下流目光在人身子上徘徊不去,宛如已经剥光了你的衣裳。徐碧城是大家闺秀,冷哼一声就背过身去。殊不知对方能从女人身上得趣,并不在乎女人是面朝自己还是背对自己。那汉子直勾勾打量着徐碧城纤腰窄背,目中邪火更盛。俞璇玑靠在墙边的阴影里,也看得一清二楚。
她想了想,便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她是从北方搬到上海来的,讲不来上海话,只是住得久了,也沾染了软绵绵的语调。
那汉子十分得趣,张张嘴,却没有说自己的名字,只是腆着脸笑嘻嘻:“问咱做甚?你们香喷喷的太太小姐,没见过这一身腱子肉吧?”他有意炫耀,敲打臂膀,啪啪作响。
“没见过!不如你走近一点,让我们看得清楚。”
徐碧城看了俞璇玑一眼,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汉子也警觉起来,连俞璇玑抛过来的话也不接,直截了当地问:“干什么?”
“你不说名字,我便记住你这张脸。等见到李默群,就叫他把你两只眼睛剜出来——”俞璇玑这样说着,却在仔细打量,对方果然变色,虽还强自支撑,却分明没有了底气;双眼仍旧是污浊不堪,淫邪之意也荡然无存。他果然害怕李默群!俞璇玑心里有底,连声音都轻快了几分,“剜出来的眼球你想必也见过,不知道有没有吃过?这位徐小姐,在上海的极斯菲尔路76号工作,那里有一个地下监狱,专门敲打硬骨头,别说吃自己眼球,就是挖心掏肝、生炙人肉、水银灌顶……我也说不齐那么多,反正她都见识过。若是让她来给你设计个死法,想必李默群也会十分期待……”
那汉子瞠目结舌,一阵风一样跑了。
徐碧城扭回身看看空荡荡的院子,小声对俞璇玑说:“说得跟十八层地狱似的……”忽然想起来76号恶名在外,未必就比18层地狱好到哪里去。
那汉子的脸俞璇玑到底也没记住,她觉得这些个人应该是给小个子“干活”的,并不一定见过李默群。但是看这猥琐汉子的反应,又像是认识李默群或者给李默群当过手下的。这就奇怪了,若是伪军或者原来国民政府的特工,不至于为了设置这么一个圈套,就混到落草为寇的地步——看他们的仪容,分明已经在乡下厮混了好几年,哪里还有一丁半点军人的影子?若原本就是各地的草寇流氓,临时纠结起来给李默群来演这么一场绑票戏,又为什么要怕李默群怕得闻风丧胆?俞璇玑也想不明白,不过她大概能确定的一点是:李默群并没有想要了她俩的命!大概也是觉得徐碧城成不了气候,又或者突然良心发现血脉之亲还是要保住的。
徐碧城只要找到空档,就要俞璇玑帮她解绳索。捆她们的是麻绳,还过了凉水,绑在身上当然不舒服。但是解开又如何?俞璇玑不觉得徐碧城能带着自己从土匪窝子里跑出去。她更可能会先跑掉,只留自己困在这里。
但是,对她们来说,困在这里是安全的。
跑出去?匪人们粗手笨脚,再去抓你的时候着点急,说不定就要折你一两根肋骨,或者一不小心让你肚子上开个窟窿。
奈何徐碧城已经挪过来,俞璇玑也只好张着几根手指去勾她腕上的绳子,先找绳结在哪里就要好一会儿,总算没被人发现地找到了,俞璇玑的手指拨来弄去,就是使不上力气。
“你对这个不熟吧?我先来解你的,你松了手再帮我。”徐碧城着急了。
俞璇玑闻言却缩了缩,连连摇头:“别!要是被那些土匪发现了,自然是谁的手松开谁挨打,你可别害我!”
徐碧城哭笑不得,想想俞璇玑不过是个摇笔杆子的女郎,只好耐着性子教育她:“你忘了我在黄埔受过训?这些我比你懂,松开绳索之后我帮你打个活扣。你的手可以钻出来,自然也可以钻回去。”
俞璇玑还是摇头:“你在黄埔受过训又怎样?你没听见?他们是新四军!新四军里还有一大批在黄埔受过训的呢!好不容易吓住了一个,你且安生会儿吧!”
俞璇玑不肯帮忙,徐碧城就算磨破了嘴皮子,最后也只能哀哀叹息。她俩僵持到凌晨,都撑不住了,一个叠一个歪倒在稻草堆里,迷迷糊糊睡过去。徐碧城压着俞璇玑的大腿,偏偏她担心有什么虫子进了口鼻,一会儿就要醒过来偏偏头,一会儿又要翻个身。若不是知道她是个单纯善良的闺秀,俞璇玑简直要以为她是在故意报复呢。
就这样睡得人事不知,居然还是靠匪人们把她们推搡一番,才彻底清醒。许是之前那汉子回去说了什么,这回来的几个人索性连话都不说,解了她们的绳索,却又锁住了她们的脚。靠墙放了恭桶,水是从井里取来的,看着干净,却没有烧过,食物更是胡乱用荷叶包着往稻草上一扔。徐碧城连问了好几个问题,都没人回答。末了走出个小个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答话那人,过来把她们的锁链都检查了一番,挥挥手。这些人就走了个干净。
听着外面落了锁。徐碧城更是着急:“你看你昨晚不着急,现在人家都做了准备,这样关我们个把月都不成问题!”
俞璇玑也有点看不透李默群设的这个局了。难道不是应该一直派人看着她们,等着顺顺当当被赎走吗?怎么就这么放心地把她俩扔在这里了?莫非……她的判断不对,这并不是李默群设的局吗?
俞璇玑耳朵灵,哪怕正迷惑之间,也听得门锁被拨动了一下,似乎有人轻手轻脚地在院外徘徊,想要进来。然而也只是响动了这么一下,又恢复安静了。又过了片刻,对面的院墙外响动了几声,似乎是谁搬了石头要叠在一起。
这次,徐碧城也听到了,她反应更快一些:“是谁?”难道是逃出去的唐山海,折回来救她们了吗?
徐碧城原是想要再问几句,却听得俞璇玑喊出了声:“别进来,快跑!”
☆、惟今之计
她喊晚了那么几秒,正好和攀着墙爬上来的唐山海面面相觑。只是这么半天一宿的功夫,唐山海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套农人的土布衣裳,手里还拿着个小包袱,明显是来救她们的。
俞璇玑这一嗓子,把唐山海喊愣了。他似乎没打算四下张望,即便被俞璇玑提醒了,也要先进来看望徐碧城。只是这一错眼的功夫,他身后扔了一个绳套过来,刚刚好往他身上一落。唐山海虽然是世家出身,小时候也是爱玩爱逛的,认得这是耍江湖常用的把戏,点哪里套哪里准得很。偏偏没人告诉他,这把戏套人也是快准狠。他已经用手去抓绳套,那边收得比他快,绳索往下拽,套子顺着人往上走,一下就勒在脖颈间,他这里一口气还没喘上来,人已经被绳索带着往后栽去。
徐碧城和俞璇玑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唐山海被这么个活生生的圈套……套住了。
匪人们上次失了手,这次下了狠劲儿。墙后面一声沉重的闷响,听着都疼。徐碧城看起来像是要哭,俞璇玑恨不得把头抢到稻草堆里去。
这可怎么办?李默群设好了局,专门要弄这个外甥女婿。他若是跑了,就算白捡了一条性命。偏偏他回来了,这下可好,他们仨一个都别想跑,捆做一堆悉听发落吧!
没多大功夫,那群兵不兵、匪不匪的汉子就三三两两地回来了。他们脚步重,又大声呼喝,隔着夹道门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徐碧城小脸煞白,那些人在嘲笑辱骂唐山海——不止是骂,还听得到拳打脚踢的声音。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他们凭什么这样对山海?山海那样的人,便是这些人再投胎十次都赶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