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今天是什么日子?江苏省省长出殡,特工总部要求封锁指定路线,宪兵队和警察署都派了人手去支援。车夫只等到一个老眼昏花的警察,跟着他沿路走了走,问了几个“目击者”,又记下车夫接人所在的位置,就算完工。
车夫茫然地瞪着警察晃悠悠离去的时候,俞璇玑和小江已经进了安全屋。
小江要和来帮忙的同志们交代接下去的任务,而俞璇玑则换下了那身隆重又醒目的装扮,把脸上的妆擦干净,又对着镜子剪去了烫过的长发。接着,她往腰间绑上一层棉花枕,再套上一件洗得分不清颜色的再生布棉袍,用灰秃秃的头巾把长短不一的头发裹进去。镜子里出现的,分明是一个臃肿的小妇人。她凑近了看看自己寡淡的脸——肤色一时改不过来,手脚都没有老茧伤疤,扮成粗鄙农妇也会露馅,倒不如这种改变不大不小的装扮,更适合她。不过,往来应酬时和小姐太太们一样,修得弯弯浅浅的眉毛,现在看起来就有点令人生疑了。她想了想,索性把眉尾刮去,从粗炭笔画了两道,一高一矮,不甚对称,倒是更像有心附庸风雅却缺乏化妆经验的市井妇人。
她换好之后,听听外面动静全无,就扯开门帘,迈着外八字大步、腆着肚子走出来。“怎么样?”她在小江面前站定了,想要吓他一跳。
“挺好!”小江在整理行装,他的,也有她的。皋兰路那个锦绣加身的俞璇玑和老公寓里舒适自在的俞璇玑从此刻就算死去了,她只捡了几件过去的衣服,小江一件件检查,再看下去就该是贴身小衣了,她一把按住他,将翻开的衣服又都压回去。
“我只让你帮我看看外面的这些衣服,有没有不合适的。”
她一暗示,他就懂了,涨红了脸,小声解释:“你也太小心了,若有什么喜欢的衣服头面,其实也可以带来。便是回乡,村民也会打听你的来处,还说什么大小姐出身呢,结果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大小姐跟着你私奔回乡,这一路的路费难道不是典当了人家的首饰衣服换的?”俞璇玑笑眯眯打趣。她这个身怀有孕的装扮,是为了能顺利从港口上船,防着遇见熟人,露了形迹。等到了乡下,他们还得再编一套说辞。
俞璇玑编故事编多了,唆使着小江说他在长三堂子帮工,当红的“先生”从了良,自小卖身为奴的丫鬟无处可去,就跟着他回乡了。小江当时就不干了,他是乡下出身,知道村民们多爱嚼舌根,断不能让她有了这个短处。两人争辩了一番,才定了这套烂俗不堪的“拐带主家大小姐”的段子。具体细节,他们可以在路上慢慢补充出来。乡下人没见过大富贵,便是任由她说,也捅不破个大天。更何况,她要做妇女解放工作,恐怕得先从教书识字干起。有这么个“大小姐”的出身,知书达理也顺理成章。
小江将她换下来的外套并着旗袍叠好,交给一位陌生的同志保管。这位同志会在几天之后,砸开老公寓的玻璃,把衣裳塞进去——特高科和76号杀了人,常常用这种方式通知家属。如此这般操作一番,防的是俞璇玑之死惹人起疑,到时特高科和76号正好互相猜忌。
他们整理好行装,就往港口去。小江的棉袍半新不旧,拎着了一个死沉死沉也没几件好东西的箱子,手里还拉扯着“怀孕”的妇人。怎么看,都是一对贫贱夫妻。乙等舱登船要晚,他们排在队伍里也不十分着急。只是过了半晌,仍然不见前面的人迈步。等着上船的人开始聊天打发时间,小江八面玲珑的,和谁都能说上两句,这才发现身边也有好几个都是头等舱的客人。
他们隐蔽地对视,都觉得势头不对。小江捏了捏她的手,她扶着腰张着嘴就往后仰,他手忙脚乱地扶着:“阿宝阿宝,你怎么样?没事没事,咱不在这吹风了,我先带你回去歇着啊!”神色举止,分明是毛躁的丈夫担心有孕的妻子身体不适,连汗都流出来了。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支招,不过是让他们再等等,或者让他们赶紧回去歇着,小江扶着她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才下了码头走没多远,就见76号的人并着警察匆匆而来,把码头也封锁了。
他们倒是亲亲热热头碰头的样子,只是眼神对上,彼此都有无数疑问与担忧。明明是离开上海的最好时机,76号不在李默群的葬礼上献殷勤,跑到码头来——是要找什么人呢?
回去的一路都不安生。小江把俞璇玑安顿在安全屋,转身就出门去打探消息。不一会儿回来了,一脸哭笑不得:“跟你没关系!是那个顶了李默群差事的毕忠良遇刺了!还有人偷偷骂,76号作孽太多,这是老天来收债了。”
“毕忠良遇刺?军统都和他沆瀣一气了,谁要刺他?”俞璇玑心里转了个念头,差点惊出一身冷汗:李太太质疑她跟着李默群的用意时,她拿了毕忠良来顶缸。莫不是李太太这个痛快人,打算在葬礼上让毕忠良不痛快了?
俞璇玑在安全屋里推断揣测的时候,李太太也正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思前想后。
刺杀毕忠良的人是她安排的,连伏击的地点都是她选定的。若是她能-分-身-有术,在那么近的距离,绝对不会失手。偏偏这个买来的枪手还比不过她的胆量,远远放了一枪掉头就跑,连补一枪都办不到。她眼看着正要在老李坟前念悼文的毕忠良身体一歪、血染前襟,心中又是畅快又是遗憾。这一枪打得太偏,若是韩玉麟拘着她不肯让她带上-手-枪-,她再补一声响,就能立时结果了这个假仁假义、心黑手辣的家伙。
毕忠良一倒下去,马上被那个叫陈深的小白脸抱住了。陈深朝她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心里有鬼,她总觉得那一眼好像看透了什么。现在76号把进出上海的卡子都封锁了,开枪的胆小鬼若是逃不掉,早晚供出她来,还不如她自己动手来得稳妥。她很烦躁,韩玉麟看她看得死紧,木子还在瑟瑟发抖需要安抚,所有人都在拖她的后腿,连小家伙都疯狂地哭闹起来。
再等等!她对自己说,若是熬不过这一关,也要把那对母子先送出去;若是熬得过,她必要当面和毕忠良对质一番。
在此之前,她得先应付76号来问话的人。那个叫刘二宝的家伙倒是一路送她们回到了皋兰路,只是板着脸,又把她们看管起来了。她有点疑心他要拐带木子,又觉得木子那个磨叽性子,大概很难这么快就和外男勾搭成奸。问木子,只知道哭,什么都问不出来。她去试探刘二宝,刘二宝话里话外分明也在套她——76号,定是对毕忠良的遇刺起了疑心。
毕忠良送了医院,陈深就让专人去接刘兰芝陪床,又叮嘱了李小男去给刘兰芝做个伴儿。他不能在医院等,他得回办公室,人人都知道毕忠良信任他,76号的日常工作还得靠他维持。更何况,当务之急是要追查行刺毕忠良的刺客。他把精明强干的刘二宝按在皋兰路监视李宅女眷,算是给那个手上没准儿的刺客留一条活路,若是这样还逃不出去,就算是装装样子,他也得抓获刺客,给日本人一个交代。唯有证明了76号的能力,才有可能在未来的日子里更多地获取情报。
陈深一贯是推卸责任和工作的,只是陡然之间要代理处长,把原本自己和毕忠良的工作都接下来,也是忙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有了空闲,还得去医院探望。毕忠良受伤不重不轻,术后需要修养,两三天下来就把刘兰芝愁得瘦了一圈。陈深和李小男都劝她回家去歇一歇,76号自有人手照顾毕忠良。劝得口干舌燥,刘兰芝就是不肯动。最后,还是陈深喊了人,强把她拉起来,架上了车,让李小男送她回去休息。
刘兰芝愁肠百结,哪里睡得安枕。想起李默群的遇刺身亡,更是为丈夫担心得痛不欲生。陈深派了李小男盯着,无论如何不肯让她去医院。她便生出了去探望李太太的心思,半路上想起李太太那个霹雳性子,有些怵头,就让司机转去俞璇玑的公寓。公寓大门紧锁,她还以为俞璇玑出门了。李小男却是个眼尖的,看见玻璃窗被砸破了,就顺着往里瞄,瞟见地上空空落落的,扔着两件半叠半敞的衣裳。两个女人小心翼翼一番合计,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还是一道儿去76号求助。
陈深正被日本人烦得焦头烂额,接到她们的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俞璇玑假死脱身,可又忍不住担心这位同志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我知道了,你们不要瞎猜!也许人家只是出门去了。”他这样哄骗着刘兰芝和李小男离开,转头就把电话打到了警察署和宪兵队。他拿着报告,沿着警察记录的路线走了一遍,又问询了当天的黄包车车夫——一切形迹都合情合理,唯独路人对俞璇玑的印象也未免过于深刻了。他又回头细细问了一遍俞璇玑的装扮,心中终于释然:皋兰路已经不再是迎来送往的社交场合,即便是,她也没有大白天浓妆艳抹到处招摇的必要,除非她要所有人认定出事的是她。
她完成了任务,功成身退。
陈深有了定论,才让手下的人去搜查公寓,盘问周边的居民。公寓里金银珠宝、华服美器都不曾动过,主人分明只是临时出门。而邻居们又纷纷表示这几天都没见到公寓亮灯,证词足以敲定俞璇玑失踪一事。陈深做主,以“不幸遇害”结案。刘二宝听到消息,跑办公室向他讨要卷宗,被陈深训了一顿,仍旧把他派遣到皋兰路:“盯着李家的女眷,别让她们一个两个再失踪了!她们不是订了去美国的船票吗?你给我把她们送上船!要是跑了一个,你也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