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威觉得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不仅听到我的身世看了笑话,重要的是饱餐一顿神清气爽,跟凤仙老板聊天真是划算。我不想理会他的挑衅,也没有心情用眼神刺他。忽然间从本应毫无关系的凤仙老板口中听闻父母,又是状况暧昧语焉不详,我的脑袋里一团糨糊。
凤仙老板拖长了“可惜”,看着我的眼神幽邃,那一刻有刺骨的冷意、包裹着抓不住的形质在我体内翻涌上来。像是什么“暗”的东西在共鸣,仿佛无论怎样追悔也追不回的遗忘快要复苏,喜悦地战栗着。
我对父母印象索然,一直以来只当作幼年不记事,师父也是这么说。但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明白,那块空白不是没有存在过,只是被我忘却了。既然凤仙老板一个外人都知道些什么,作为父亲挚友的师父不可能不知道实情,回去必须向师父问个清楚。
葱茏的青翠进入视线,由祖母绿般的一线裂痕渐渐舒展为汹涌的盛绿河流,峡谷已然等在前方。我压下对无解谜题的盲目思索,集中精神到眼前的任务。
飞船停在最接近峡谷的降落点,我匆忙用绷带缠好暴露在外的上半张脸,将必备的工具系上腰带或揣进怀里。
给我和神威引路下飞船的人不是阿伏兔大叔,一路上沉默无话甚是无聊。我还想给背影帅气的阿伏兔大叔奉上一个明媚的笑脸,热情地告别说“大叔再见,大叔我一定会记住你”的,真遗憾。
·
空旷的崖壁上只剩下我和神威,磅礴的静寂扑面而来。
质地坚硬细密的岩石巍峨矗立,恍若惊天泣地的一击撕裂岩壳,悬崖峭壁削直坠落。两岸比肩相望,峡谷蕴育而生。一眼望不到底的淡绿翠绿墨绿,错落重叠着落入深处。
峡谷比“狩猎场”的其它所有地方都要接近地下潜流的水源,越向谷底,越是生长这颗星球罕见的亲水植物。比起生长在高原上、森海里钢针一般坚韧的雪杉,峡谷占据了高差逾千米的地利。即使如此,植物们依然需要庞大而深入的根系争抢水分,从谷底向上伸展、能够跃出峡谷入口裂缝抵达地面的植物,一种也没有。
最接近峡谷入口裂缝的是一株巨木般的紫乌藤。它将卷须扎入岩壁,拼命汲取养分攀援而上,在千年的时光中蜿蜒千米,将竖直坠落的崖壁也侵蚀出倾斜的角度。
我摸索着找出跟随师父走过的路线,带着神威来到最接近紫乌藤、或者说紫乌藤最接近地面和天空的岬口,目测高差距离仍有六、七十米。一直很乖很安静的神威惊奇地“呀”了一声,问:“我们跳下去?”
我斜了神威一眼,开玩笑道:“你想把我踹下去是吧?”
神威抿嘴羞涩地笑笑,小手背到身后说:“怎么会呢,我才没有那么想。”
我喉咙发紧一阵干涩,退开一步离神威远远的。
“你竟然真想了!踹和推是一个性质,别在这里给我咬文嚼字!”
眼见被揭穿,神威无奈地摊开手,说:“我要负责地帮你变强啊,这是为了锻炼你。”
“没见过你这种负责法儿!”
“唔……”神威为难地挠挠脸颊,“因为……”
“因为我早些不认识你?哼,性格恶劣也要有个限度啊自大的小鬼!”
我一鼓作气势如破竹,自信地抢断神威的话头,见他微微嘟嘴,可爱的模样也不能动摇我截断他去路后油然而生的小小得意。
神威眼睛瞟着地面,指尖在脸颊中央点出一片柔软的凹陷。他腼腆地抿嘴,说:“我是想说,因为素看的书少,所以才不知道。”
“……”
夜兔动手不动口,动手不动口,动手动手动手……打得过我一早就动手了啊混蛋!我抚着突突直跳的额角,思考动口扳回一城的方法,可不待我开口,神威抢先补刀。
“是外星系畅销的漫画书,素没看过也不怪你。总之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哟。”
“哟”个鬼啊,你一“哟”就好像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其实不说这些,这种程度而已,你不敢跳吗,素?”
神威眼角微坠,柔和的弧线敛出凌厉的棱角,不变的笑容不变的动作,整个人却倏然变得尖锐。
我脑中似乎响起实质性的“喀啦”一声,压力的结晶体裂解,粉碎,一片乌黑。
☆、S 7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的弱小,我不需要你体谅我的原因,但希望你理解我渴望变强的决心,神威。”
漆黑的思绪在心底咕嘟咕嘟翻滚,仿佛蒸腾出黑色的雾气缭绕在身边,氤氲遮蔽了眼睛。峡谷地区太阳初升,然而极度干燥的空气无法形成云层,第一缕阳光同样炽烫。我放下伞,拆开了脸上的绷带。
我看见神威的手动了一下。他不以为意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喉咙滚了滚,声音在发出之前被吞咽回去。他拦住自己,没有阻止我。
侧身站立在阳光下,暴露在外的脸左半边正对着阳光接受炙烤,立刻便传回刀割般的刺痛。神威站着不动,我也站着不动。
师父不希望我执着于战斗、沉迷于所谓的夜兔的本能,对此他的做法是严防死守,小心翼翼地杜绝我战斗的可能性。这种禁锢在我小时候收到了一定的效果,比如师父赶走和我玩耍的小伙伴,没人玩自然没架可打。然而随着我一天天长大,坐在轮椅上的师父已经不足以张开更有力的笼子困住我。一些年龄稍大的孩子,他们不再是无忧无虑玩耍的年纪,跟随长辈去工坊买伞修伞,我多少总会接触一二。神威是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毫无疑问也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战斗力强、脸好看、头脑聪明、性格恶劣,神威的条件不能更完美,并恰恰完美在性格恶劣这一点。
神威很懂得利用他的优势来达成目的,无论是一开始对母亲撒娇迫使星海坊主先生带他去工坊,还是在看出我喜欢他的脸后屡屡借机压制我。尽管让我咬牙切齿,可这种“恶劣”拿来对付师父的牢笼却一定行之有效。在这方面,算计着利用神威的我同样恶劣。
我们对对方的恶劣心知肚明、又各自心怀鬼胎。勾定手指盖戳的时候,我们已经默许了利用、并为之垒筑了防线,划好了许可行动的安全范围。神威试探我底线的小打小闹我一直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没想到,他和我的标准天上地下,大相径庭。
或许是“教我打架”这个条件在神威眼中真的太过玩笑,让他认为我别有所图,他不信任我。放在平时他不相信我就算了,我的目标不是生死至交,左右不妨碍我欣赏他的脸。但横在眼前的是万丈峡谷,我需要神威对我保持最基本的信任。不需要他无条件无保留地信任我,只要相信我带他寻找材料帮他做伞的态度认真端正,不掺杂阴谋的成分就好。否则他若不听告诫擅自行动,随时都可能害死他自己,顺便连累我。
黑色的情绪躁动不安,依靠阳光切割皮肤的痛觉,我才能继续保持清醒。
如果他不是神威,我一定选择将约定作废就此分道扬镳,可他是神威,性格恶劣、头脑聪明、脸好看、战斗力强。他是我可遇不可求的机会,错过他我会后悔。
寄期望于说服神威后继续旅程的做法有些冒险,但我以切肤之痛证明自己,拿生命进行着一场豪赌,零星的冒险何必再入眼。
我不知道自己疯狂的举动是躁乱下的盲目,还是血液中沸腾的本性,血肉沐浴在阳光中干涸枯竭,点燃火焰向身体内部侵占,仿佛将体内啃噬一空的滋味搭配着痛楚反而异常美妙,轻盈到无以复加,畅快地我不禁微笑。
面部肌肉勉强牵动嘴角,焦枯的皮肤立即炸裂。没有血液流出浸润,表层皮肤开始蜷曲剥落。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就像那里其实有血液淌过,便用舌尖蘸了来濡湿干裂的嘴唇。
神威终于妥协。
他一个箭步贴近,抓住我的衣领将我的脑袋拽进他怀里。
“你不敢跳,大不了我抱着你跳就好了嘛,大疯子。”
神威动作迅敏,他用手臂圈住我的脖子牢牢压制不让我动弹,阳光纤毫不剩地隔绝在他背后。暴晒后的头晕目眩海啸一般汹涌,我的视线内满是闪耀的亮白碎片,体力以可以感知的速度迅速流失。我强撑着双腿不跪倒下去,抓住神威扣在我脖子上的手,重重地吐出胸中的闷气。
“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睚眦必报的小疯子。”
“头脑还很清醒嘛,那我不管你喽?”
“你自己看着办……咳、咳咳,勒死我了快松手。”
“那我松手了?”
神威疑问的语调还没落下,已先行松开卡在我脖颈间的手臂。
原本由神威提着的重量骤然降下,饶是心里有所准备,我却是体力不支,腿一软栽了下去。
我抬手护住头,侧身以右边着地,微不足道的碰撞使脸上灼伤严重的部分再次开裂,这一次左脸渗出了血珠。
“我看着,你根本离不开我。”
神威捡起我扔下的伞挂回我腰间,把他的伞塞进我手里,蔚蓝的眼睛直兜兜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