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时候,那柄长剑的速度并不快,只是围绕着叶英徐徐划过一周,而在焰归后面,凭空又出现了几柄剑影。由焰归带领着,心剑的数量越来越多,宛若流星一般,却裹携着排山倒海的气势,铺天盖地而来。
“是烟花!娘,你快看,那边有人在放烟花!”
除夕时分,随着家人一同出来观赏烟花的一个小童,忽然看见了西湖旁边的这处异景,登时便惊奇出声,十分兴奋地招呼旁人来看。
此时,西湖边已经有淡淡的烟火气息弥漫开来,临近月上中天之时,许多商户将早就准备好的烟花全部搬出来燃放,一是图个喜庆,二来也是为自己的店铺吸引更多人的目光。
在一片乍然绽开的烟花之中,由叶英的心剑组成的银白色光华,显得尤为炫目。虽然它只有月光一样浅淡的颜色,却恍若仙家手笔,凡尘之中不可得。
叶英的心剑之中,第一次有了闲适的味道,寻常的时候,但凡他悍然出剑,不是为了保护心中所爱之人,就是为了保护心中重视之事。幡然回望,叶英似乎从未为自己出过一剑——除了这一次。
这一次,他暂且将其他的事情放在一边,心中专注的想着他所思念的徒弟。也大概因为如此,叶英的剑里有了一些缠绵悱恻的味道。
远处的戏班子里,咿咿呀呀的传来了唱词,说的是“莫教俗世牡丹花,辱了君清雅。”似乎在劝诫着仙人不要踏足尘世。
——然而人生苦短,便是踏足了,又有何妨?
感知到主人心中微妙的波动,心剑的光华越甚,到了最后,甚至压过了周围那些姹紫嫣红的烟花。
“是叶先生!是藏剑山庄的叶先生!”
街上出来观赏烟花的行人之中,也不乏有武林人士,他们认出了那个白衣白发操控剑影的男子,便是藏剑山庄之中久不露面的庄主。
江湖之中流传得最快的便是那些流言蜚语,一时之间种种关于叶英的传说,都开始被那些人反复提起。寻常百姓虽然不知江湖传闻,可是那些武林人的声调委实不小,因为过年,所以这些平素看见武林人就跑的百姓,也有了和人攀谈的兴趣。
藏剑山庄很少涉足江湖中事,加之弟子出入之时,也没有其他门派动辄舞蹈弄枪的做派,更有匡扶百姓之举,所以在西子湖畔,藏剑山庄的口碑极好。
而那些武林中人,多半还要祈求藏剑山庄为之铸造武器,自然不敢对藏剑山庄的庄主有若非议,一时之间,街上对叶英的谈论,竟难得的是一片全然赞声。
叶英沉湎于自己的感悟之中,并没有发现周围的变化。他兴起而至,兴尽而归,倏忽之间,那绚丽的银光全部洇灭,而白衣白发的男子,也踏上了他来时的小路。
仙人耶?俗人耶?这对于叶英来说,本就不是值得放在心上的事。
其实叶英的心很小,从前只装得下一个藏剑山庄,而今,也只能多一个叶且歌而已。
这一年除夕很快过去,西湖边上的盛景却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论话题。再加上顾惜朝从旁推波助澜的为藏剑山庄造势,等到叶且歌从白云城中回来的时候,藏剑山庄的大庄主已经从原来的“世外高人”变成了“得道仙人”。
叶且歌这一次并没有像是去年一样在白云城呆到临近五月才返回中原。这一年的开春,叶且歌便辞别了自己兄长,直往中原而去。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开春便是太平王自家被流放到陇西的日子。
叶孤城虽然不待见宫九,可是他到底是白云城遗血,叶孤城素来护短,少不得也要为宫九操上几分心,于是叶孤城便也没有阻拦叶且歌,只是悄然帮着他们打点好了这一路的食宿。
——叶孤城,真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他只是将界限划分得很清楚,对于他承认的自己人,叶孤城从来都是无声的照抚。
只是今年,叶且歌却并没有像是前两年那样乘坐白云城的商船前往中原。
原来在白云城的土地稀薄,并不适合种植粮食,白云城的许多粮食都是要从中原购买。后来叶孤城整合了周围的岛屿,又从海外寻找了红薯土豆这种产量高,又容易种植的植物,于是不但解决了白云城城民吃饭的问题,甚至还会有富余可以反向中原出售。
叶且歌以前前往中原,都是乘坐自家商船。而今年白云成却并未与中原通商,不说粮食,就连往年的海产瓷器丝绸,都不再对中原出售。
叶且歌深觉奇怪,老管家却拍着她的头笑了笑,不等她问,便为她解答了这个问题。
老管家道:“小小姐有所不知,去年中原大旱,粮食收成本就不好,幸亏小皇帝上位之初为了拉拢民心而开仓放粮,这才让百姓们不至于饿死。不过各家商户损耗严重,咱们这些瓷器啊丝绸啊的玩意,恐怕不好卖的。于是城主索性就让咱们歇一年,先不和中原通商了。”
去年一年叶且歌都在忙着藏剑收徒的事宜,加之西湖本就是富硕之地,即使闹灾荒,灾情一时间也蔓延不到他们那里。更何况只是天气炎热,粮食减产,有皇上放粮之举,也勉强算是还没有辛苦百姓,所以叶且歌自然无从而知了。
叶且歌并不难理解兄长的决定。毕竟白云城不算是安庆的国土,甚至和安庆隐隐有几分对立的意思,无论叶且歌承认不承认,如今他们叶家,甚至包括叶英在内,都算不得安庆的子民。
既然如此,白云城又何必要用自己的粮食去喂养一群随时可能与自己对立的“他国”百姓,甚至是军士呢?
并不是对自家兄长的打算毫无所觉,只是叶且歌还在且看且待——因为那个决定,很可能改变白云城,乃至整个中原的命运,所以在此之前,个人的情感都变得微不足道。
叶且歌知道自己有能力阻止,阻止兄长剑指中原的步伐。毕竟她经历过安史之乱,知道战争的残酷,甚至就连她自己,也曾在残酷的战争中陨身。
可是,在中原的这些年,叶且歌也见过此天下烽烟更可怕的东西。譬如朝廷对江湖的无能为力,譬如当权者本身的昏庸无能。
这些都不是一瞬间摔在叶且歌面前的,它们只是一点点的显露端倪,在叶且歌的面前越发的狰狞。
从原来街边卖甜糕的小姑娘的含泪控诉,到顾惜朝偶尔流露出的一腔幽愤,叶且歌渐渐的看到了安庆皇权腐朽的部分。
可是她在犹豫,就如同叶英也在犹豫一般——他们不确定,这些积弊,是否真的值得让这个国家从头来过。他们不确定,天下易主,是否就能使朝堂焕然一新。
当然,叶英和叶且歌最难以取舍的是——但凡江山更迭,有哪里有不流血的呢?到时候白云城大军一至,怕是浮生又一劫。
只是如今,叶且歌除却等待兄长的决定以外,她什么也不能做。
暂且将此事压在心底,叶且歌乘坐了老管家给她专门准备的大船到达了中原。
这年的三月初,叶英和叶且歌又至盛京,而那一天,恰好便是太平王自家流放的上路之期。
太平王一家被囚禁了数月,脸上都带上了几分悲戚,那新娶的侧妃看起来倒是还好,他家早已投靠了太子,所以哪怕她已经是一颗被家族抛弃的废子,在牢中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差。
相比之下,太平王的正妻和女儿脸色就不太好了。宫九做事一贯喜欢尽善尽美,这次为了做戏,就连自己都能下得去狠手,更毋论那和他毫无干系的母女了。
天牢之中自然有宫九的人,没有让人格外去虐待她们,以此更加离间太平王与小皇帝,就已经全是宫九难得的恻隐之心了。至若其他,譬如对这二人多加照看,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宫九看见太平王得见妻女那一刻,眼底掩饰不住的寒冰,他便知道,自己已经成功的斩断小皇帝臂膀了。
实话说,对于登基的那位“堂哥”,宫九谈不上欣赏,却也觉得他算是个明白人。只是这人的弱点实在太过明显。小皇帝既想给自己戴上仁义礼智的高帽子,手段却又偏于狠辣,到头来也难免就四不像的两头夹生了。
摇了摇头,宫九绯红的薄唇轻轻吐出两个字:“愚蠢。”然而,却也不知是在说太平王,还是在说那位小皇帝。
他的声音被狱卒的呼喝声盖住了,押送他们的官兵不耐烦的推搡了宫九一下,对他嚷嚷道:“快点儿,磨磨蹭蹭的还真当自己还是世子爷了啊。”
宫九没有动怒,只是面无表情的看了那官兵一眼,那毫无波澜的眼神却骇得那官兵后退了两步。那官兵还想要再说什么,却是一个哆嗦,回想起了宫九方才那个渗人的眼神,于是他摸了摸鼻子,只能讪讪的一缩脖子,跑远了。
宫九被推搡的一幕落在在暗处的叶英和叶且歌眼中,叶且歌几乎是顷刻就愤怒了,少女的手已经搭上了腰间的重剑,却被身边的男子轻轻扣住。
叶英轻轻的吸了一口气,思索半晌才对叶且歌道:“莫急,那官差的手方才碰到了宫九,起码沾染了六种□□。这□□都不致命,只是都要吃些苦头。”不脱层皮恐怕就不行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