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苍头看在眼里,回来便告诉了孔顺。
孔顺拈髯不语。
老苍头道:“我瞧着这哥儿虽然名声不好,倒也极敬老爷。”
又展示贾琏带来的礼物,皆是笔墨书画等物,倒也十分精雅。孔顺叹息道:“荣国府那样的行事手段,他又是那样的人物,花天酒地,无所不为,最是个浪荡人物,可怜妹妹知书达理,偏有这么个儿子!”
提到孔氏,老苍头也禁不住落泪,道:“若姑太太还在,表少爷怎能如此?也不知贾家是怎么教的,二房哥儿倒往正路上教,该袭爵的大房嫡子却成了这样儿,连正院都没住进去过。老爷念在姑太太的份上,也该教教表少爷才是。”
孔顺道:“管?我若教他,恐怕贾家又说我越俎代庖了!” 老苍头登时沉默不语。
贾家能在二十多年里没有提起过孔氏,今日又怎会让贾琏亲近孔顺?
老苍头忽然惊道:“表少爷今日来,莫不是偷着来的?我见跟的人不多,礼物也不多,尤其现今各家诰命都入朝随祭,想来贾家老太太太太们也都是不在家的。”
孔顺微微一笑,道:“他倒有些心思,知道防备一二了。”
老苍头叹道:“也该知道了。这么些年,贾家长幼不分,二房鸠占鹊巢,姑娘哥儿个个得宠,远胜表少爷十倍,虽说表少爷自己不争气,到底也是无人教的缘故,竟成了管家办事的,什么事情都吩咐表少爷去办,夫妻被挤到夹道里小小的院落里,又被娶来的少奶奶弹压多年,哪里是该袭爵的长房长子气魄?二房大爷还住在荣禧堂旁边的大跨院里呢!”
孔顺道:“你这个老家伙,就你清楚?”
老苍头陪笑道:“还不是老爷放心不下表少爷,虽没来往,也时常叫人打听?只是既然表少爷来了,老爷如何不见?”
孔顺道:“他性子也太浪荡了些,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我已接到如海兄的书信,说明了其中缘故,虽然如海兄说贾琏除了好色贪财一项,也没别的大毛病,可是我总要试试他心坚不坚,倘若我拒绝一次,他便不再上门,我也不必为这个外甥操心了!”
老苍头恍然大悟,闻得孔顺并未不管贾琏,心里也暗暗为逝去的姑太太欢喜。
人生在世,有人教导和无人教导,绝对是云泥之别。
贾琏近日静下心来细想,越发觉得二房在贾母眼里贵若眼珠,贾珠宝玉都是如珠如玉,大房却似有若无,黑油大门隔开正院东院,竟似两家,虽说元春省亲花了大笔家业,但自己父子也因元春封妃沾了极大的光彩,倒也不必说不该出这钱,只是贾政窃居正院却委实不该。
贾琏骑在马上,暗暗冷笑,从前他懵懵懂懂,没想到自己从前最敬佩的二叔,也算读书明理的人,竟是如此理所当然地居住在荣禧堂正院,没一点儿愧疚!
次日,隔了五日,贾琏又带礼登门,再次被拒,贾琏并不泄气,一个月里去了五次。
连兴儿等都觉得孔家过分,贾琏却乐此不疲,他虽然见不到孔顺,倒能和老苍头说上许多话儿,也知道了许多事情,只是两家断交的缘故老苍头却始终不曾提过。
这日才回来,就见凤姐和平儿唧唧咕咕地说话,随口问道:“说什么呢?”
凤姐笑道:“哪有什么?不过太太不在家,我不管家,丫头们竟翻了天,各样的官司层出不穷,又是家里的婆子和宝姑娘的丫头因柳条儿拌嘴,又是赵姨娘因蔷薇硝被换成了茉莉粉和小戏子打架,又是太太屋里丢了玫瑰露,引起了厨房里不知怎么得的茯苓霜,真真是没有百十件,也有三五十件,偏宝玉又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爱兜揽事儿的。”
贾琏眉头一皱,道:“你静养要紧,又管这些做什么?”
凤姐柳眉倒竖,正要据理力争,平儿忙笑道:“奶奶并没有管事,只是我来回奶奶一声罢了,我都已经处置完了,横竖得饶人处且饶人!”
贾琏听了,点头道:“正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做得太过了,报应好多着呢!”
凤姐却心有不平,道:“我就不信阴司报应。”
贾琏也不理他,径自脱靴换衣。
平儿一面上来服侍,一面又扭头对凤姐道:“说起园子里的案子,我倒是想起来了,粤南的官儿孝敬的茯苓霜,才拿了些来给奶奶补身子,也该送杨大奶奶些,她现今是双身子,更该补一补,杨大奶奶记在心里,也是奶奶的好处。”
贾琏不大记这些小事,便问道:“哦,你说的是杨都司的夫人?”
平儿笑着点头,道:“可不是,二爷怎么连这都忘了?上个月才说呢。当初杨都司升官封爵时,老太太也打发二爷亲自去道贺,当时因老太妃欠安,所以不曾筵宴音乐。”
贾琏笑道:“我想起来了,这样的人家正该深交。他家现今也做了极大的善事,买了庄子良田安置伤兵,兼之杨都司在京营里力大无穷,为人又侠义,听谢鲸说,下面的兵都服气。”
凤姐问道:“这可奇了,谢鲸是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是杨都司的上峰,倒能服杨都司?”
贾琏道:“这算什么?杨都司神勇非凡,不服的人去挑衅,个个都被打倒,厉害着呢!”
说罢,又道:“既然你和杨都司的夫人交好,东西便多送些。”
凤姐笑道:“我一个人花还不够,偏还你帮着我花。”
话虽如此,低头想了想,琳琅劝谏之言虽然锋利,但确是真心实意为她打算的,心里也着实感激,便笑道:“茯苓霜包一大包送过去,横竖我没了再从府里拿。眼瞅着天也快热了,那玫瑰清露木樨香露还是老太太赏给我的,我没舍得吃,拿两瓶送她。”
平儿笑道:“奶奶还说二爷,自己不就是最大方的?”
凤姐听得十分舒服,又笑叹道:“这时候,早该摘了园子里的鲜果儿送人,偏又被包了园子,闹得下面锱铢必较,孝敬主子们的不过就一点子,我也不好去触三姑娘的霉头。”
贾琏一旁道:“你也有怕人的一天?”
凤姐道:“我怕什么?能让我怕的还没出生呢!三姑娘是个争强好胜的,又精明能干,真真是极不错的人,虽然一味拿着我和宝玉做筏子,我倒敬佩她的本事,成全她便是。太太心里也疼她,只是面上淡淡的,都是赵姨娘那个下流上不得高盘的人闹的。”
平儿笑道:“家常孝敬还是有的,也并没说不让主子们去掐花摘果,除了这些孝敬,下剩的才许她们卖钱,奶奶若要,一句话下去,谁不狗颠儿似的捧将上来?”贾琏偶然也听了一两句,不觉追问。
平儿细细说了一遍,贾琏赞道:“好一个三姑娘,果然是不错的。”
凤姐诧异道:“怎么你也有空赞她?”
贾琏笑道:“你我管家也多时了,难道还看不出其中的门道?虽只是俭省了几百两银子,却也是有大本事的人,可惜是个姑娘家,那些下人也该整治一番了。她跟大嫂子管家也还罢了,怎么我听说,宝姑娘也管家呢?”
凤姐敛容道:“是太太的意思。”
随即又冷笑道:“你这是嫌我呢?当初我没进门,不也管了你们的家?”
贾琏笑道:“你和薛大妹妹比什么?你是我大房的长子媳妇,早一日熟惯些也好。她是谁?便是嫁进来也不过是二房次子媳妇,府里有你,上有大嫂子,没有她管家的理儿,怎么还没嫁进来,倒先做了监察御史?是二太太不放心大嫂子和三丫头呢?还是果然看重她?”
凤姐心头一凛,她本就和宝钗没什么交情,虽是至亲的表姐妹,素日却连单独相处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可见其疏。她原先看重二玉,一是贾母之意,二是自己和黛玉交好,三是黛玉小性儿爱刻薄不喜管事,虽说如今黛玉定亲,但她也没有看重二宝,不光是贾母的意思,还是她有自知之明,自己不及宝钗识文断字,名声又好,倘若嫁进来,自然比自己得人心。
李纨和探春管家名正言顺,而且她们料理事务也有十分手段,只是王夫人偏托宝钗各处照应,到底是无心呢,还是有意为之?凤姐暗暗心惊。
贾琏嘿嘿一笑,又道:“怕是荣国府早在二房囊中了罢?他们上有娘娘撑腰,下有老太太偏心,若你我无子,也不知到时候偏了谁,你我又有什么下场!何必等到那时候,现在的荣国府不就是二房的天下?哪有你我立足之地?”
凤姐听得满头冷汗,强道:“太太是我亲姑妈,何至于此!”
贾琏冷笑道:“倒是你的亲姑妈,可却怎么只叫你管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事一概都得回了他们?不光是你,便是我,在外人眼里,如今也是在二房帮着叔叔料理庶务!我只恨自己无知,堂堂的荣国府长房嫡长子,倒成了管家,正经大权一点都无!” 凤姐听了,不禁道:“你在哪里受了气,来这么一篇子话?”
贾琏道:“我倒没受气,只是心有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