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进门,就有极伶俐的小伙计迎上来,“您里面请,敢问几位?”
“一位,有约,不知道,问你们掌柜的。”柳儿多说一个字都嫌多余。
小伙计眼睛转了转,不敢耽搁,跑过去柜台那里,跟个胖老头嘀咕了两句,胖老头忙走了过来,笑容和气,“姑娘里面请。”
他前面带路,上了二楼,进了一间雅致的包间,却不是原先那种隔断门帘的,实打实的门窗墙壁俱全的房间,摆设倒是一样的风雅,房内更宽敞舒适些。
“姑娘请稍等片刻,主人马上就来。”转身出去,吩咐小伙计如何招待不提。
这边柳儿摘了帷帽,随手搁桌上,在斜对着门口的位置坐了,既来之则安之,她本就胆大,倒也不怕。不过看伙计流水似的摆上茶水点心果子,扯了扯嘴角,半点儿没动。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房门从外开了,走进一人来,不等柳儿起身,径自撩衣在主位坐了,抬手示意柳儿不必起身见礼。来人一身锦衣华服,正是那冯紫英。
柳儿仍旧起身端端正正行了礼,该有的规矩还是要的。
笑吟吟看着柳儿坐下,探手把柳儿面前的茶泼了,又斟了新的,方才道:“杨姑娘果然不凡,原没曾想今日芳踪履贱地,说蓬荜生辉半点不过。”
他这话倒是不虚,刚他本想离开了,不曾想脚步还没出了饭馆,后面小伙计就气喘吁吁地追来,告知人来了。
冯紫英当时惊大过喜,原本不过试探,私下里却觉着多半不会来。当时他也是喝了两盅酒,一时冲动,写了帕子让人送去,回头却有些失笑,自己莫不是犯了宝二爷的呆病了。
看上了想个法子弄到手便是,何苦弄些才子佳人的花腔儿来。莫不是被柳二郎蛊惑,戏听多了给糊弄傻了?
且好歹才子佳人的,写些酸文歪诗传情。杨柳儿那小丫头,他倒是打听了是个识字的,可想也知道,以她的出身,认得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了不得了,再言其他却有些难为人。
贾府可不是什么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人家。
所以如今坐对面的冯三公子,神色之间,虽眉眼含笑,却不复柳儿初见时的轻佻,倒跟个正经富贵公子相若。
柳儿目光平静,探手从袖内拿出一物来,放到手边桌上,手腕微动,那物事便摊了开来。
一幅题了字迹的帕子,内里躺着一张银票,上面压着羊脂玉兔子。
“冯公子可能有些误会,小女子出来一趟不易,如今说清楚了好。”声音清脆,玉珠落银盘,清冷如水。
“请讲,是不是误会,也不是杨姑娘一人说了算的。”冯紫英面色如旧,温言道。
“柳儿出身低贱,身小福薄,恐不是富贵的命。人生短短几十载,柳儿大半辈子给人当奴才,说奴颜婢膝不为过,做小伏低只道寻常。生身父母家世不由人,被卖身为奴也是命。如今渐次长大,但凡有半点儿生机,哪个不想望着,自由自在的过活。便是个傻子,也知道闲来在大街上疯跑,没的吃饱了去猪圈溜达的道理。柳儿出身低微,身为燕雀,并无鸿鹄之志,着了锦衣也是微贱之躯,当不起冯公子如此抬举。此银票一千两,只当人财两讫,可否。”
其他值钱物品不算,这一千两银票,可是柳儿如今绝大部分现银,拿出来着实肉疼。
初时冯紫英还喝茶看着柳儿,及至后来,索性垂眸,把玩手上的茶盅,只听着。如今见柳儿说的差不多了,放下茶盅,抬眼瞅着柳儿,脸色一肃,“说完了?那我来说说罢。先前却是在下唐突了姑娘,先给姑娘陪个不是罢。但不知者不为罪,因不知姑娘脾气秉性的缘故,才有那孟浪之举。”
柳儿心里一哂,难道冯三爷你不是个轻薄浪荡子么!还是个看人下菜碟的浪荡子!
冯紫英神色倒是透着股子郑重,撩衣站起,推开椅子,站在当地,正儿八经给柳儿施了一礼。这回柳儿倒是没动,业已如此,客不客气都一样,再说,也是该当的。
复又坐下,给柳儿换了茶,才道:“只如今,在下却是真真心悦姑娘的,虽说不能正室以待,堂堂正正的娶了做二房,还是做的了主的。”看柳儿欲言,摆手,“且听我说完。姑娘的气节固然让人击赏,在下也心内敬服。只姑娘是闺阁女子,想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几个字,知之不深。尤其姑娘人品才貌都是万里挑一的,小门小户的寻常人家,莫不真以为就能得太平日子了?”
难道这是威胁么,柳儿勃然变色,那冯紫英却抬手示意,“杨姑娘莫急,我并无威胁之意,只实话实说罢了。想来平日里,那些个仗势欺人的事,你们府内也应有所流传,却并不是我虚言恫吓。”
想到大老爷要鸳鸯,尤二姐退亲,和如今贾蓉之事,柳儿定了定神儿,喝了口茶,借机掩去眼中惊疑之色。
那冯紫英继续道:“寻常人家看似自在快活,却难保怀璧其罪。别的冯某不敢说,只我在一日,保你一日平安,却还使得。如今姑娘年岁尚小,或许还有思虑不周之处,却不急,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定也不迟。至于我送的东西,却再没有收回的道理,姑娘不喜欢,扔了便是,钱财乃身外之物,这点儿心胸,冯某还是有的。姑娘也不必怀疑,那些个仗势欺人的下作手段,在下还不屑为之,只管放心就是。”
结果,柳儿如何来的,还是如何去,算是不欢而散了。
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车上多了俩匣子,大的内里两只刚出炉的桂花鸭子,热腾腾的。小的里面是一匣子小玩意儿,并那张银票。当然,那兔子也在。只帕子不在就是了。
柳儿果真放了心,信了冯紫英的话么?
那才有鬼!
但有一点她却是信的,寻常人家,未必就太平了!
当初琏二奶奶,可是搅黄了一对官宦人家的鸳鸯,那还是订了亲的,自己真不算什么。
那冯紫英说着并非威胁,柳儿冷笑,信他才有鬼了!
不过既然如今他使了缓兵之计,她更不急,索性咱将计就计。缓着缓着,没准儿过一阵子,忘了她这茬也说不定。她又不是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儿,想来比她出挑齐整的,不知多少。
至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什么的,人家还没怎么着,做个烈女样儿,你碎给谁看呢!
远远不到时候,她还没活够呢,小命儿得来不易,且好生珍惜着,徐徐图之罢。
柳儿算计的也不算差,只一点却大大失算了。
那冯紫英在柳儿离去后,仍旧坐那里,抚着那幅冰鲛縠,神色莫名。
他原趁着酒劲儿,一时兴起,胡乱写了藏头诗,约了柳儿今日味芳斋一见的。后来看见个小丫头在逗蜂轩探头探脑,便知自己那口信白传了,却也没指望这后手能有用。
今儿无事,吃过早饭,索性溜达着过来吃个午饭,还能就手查查账。且这桂花鸭子,他还是很喜欢的,顺便略等一等。好歹自己邀约在先,来不来是人家的事儿,自己这个主人不来,却有些说不过去。
哪知柳儿倒是真来了,大大出乎冯大爷的意料。难得遇见个有意思的奇女子,想轻易放手,却不易了。
柳儿若知道自己棋差这一招,定然悔死,肠子青了都是轻的。
真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jen的地雷(╯3╰)
第六十八章 薛文起表字二缺
其后三两月,冯紫英又差了家人,送了两回东西。却没有太贵重的物件,不过家常得用的,时鲜果品,布匹尺头,偶有味芳斋的桂花鸭子,让母女两个无可奈何。
估计冯大爷真是上了心,这回东西数量都不算多,倒是新鲜精致,种类上多些。即便如此,娘儿两个消耗能力有限,还是要时常送些个相好的,大家只以为是柳儿的体面,老太太赏的,或者管事们孝敬的,一时之间更是巴结不提。
那日柳儿回来后,倒也如常当差,心里还想着,若是干妈知道,还得夸她是个成大事的罢。隔几日,趁着不该班,回去才跟干妈说了那日发生之事。
如今娘儿两个,身单力薄的,也没什么好的法子,也只能且拖着,慢慢寻机再做打算。
人家也没立逼着强抢民女什么的,你能怎么着。看着也像好说好商量的,知道的人,还得道一声,真真谦谦君子也!
至于见色起意什么的,知好色则慕少艾,别说一个贵公子,就是寻常贩夫走卒,也不算什么大事。卖油的小子还要戏花魁,都成了佳话传唱了。
刻薄的还得说你狐媚子,勾搭人,反正都是女人的错。
只有一桩好处,那贾蓉最近倒是消停了,没再让人送东西,节礼之类的,也正常许多。
家贼难防,倒是让柳儿和干妈都松了一口气。
这日柳儿出去送东西,从外面回来,刚进了外间,便听见老太太在屋里骂:“……带着你们那些混账老婆少往我这里来,仔细站脏了我这里的地。想摆主子款儿,回你们屋里摆去,多少摆不得。我还没死呢,且别急着赶热窝……”
悄悄往里瞧了一眼,大太太邢氏站那里,被老太太骂的狗血淋头的,一屋子人都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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