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年纪虽小,从小看人脸色吃饭长大,却也不傻。
这吴贵虽没什么大能为,又爱吃酒,唯一好处却是老实,不然也不会活活被他媳妇变成了乌龟。
这次柳儿索性不费那个心,娘死后,有谁为自己费过半点心思呢。
正月里停针线,柳儿也歇了练绣活心思,连绣线都不敢摆弄。有一回手痒没忍住,顺手拿起一缕红色丝线打量,被董师傅骂了一顿,索性但凡跟女红有关,全部收起来,眼不见为净,没大过年找骂。
可这人平时忙活惯了,冷不丁闲下来,着实没意思。
董师傅倒好,拿着本‘金刚经’,歪榻上瞧着。柳儿就不行了,虽说认得几个字,可看书,有没有不说,一想到自己捧着本书坐那儿,别人不说,她自己都觉得矫情。
她一个使唤丫头,可不敢真当来享福小姐,这点忌讳她可是时刻记得。
婆子们晚上没事,倒是能偷摸打个牌吃个酒,绢儿回家去了。柳儿只能和胖丫混着,常玩便是抓子儿,胖丫那小胖手,倒是灵活,却玩不过柳儿,输了柳儿一荷包果子,后却还是进了她自己肚子。
这日董师傅不知为何心情不好,早早打发柳儿回屋了。
柳儿一看没事儿,索性翻出这一阵子记纸张,打算整理整理,出了正月用针线装订好了,有需要时候拿出来瞅瞅。
一看吓一跳,不经意间,已经积下几十张字,有指头厚一打,反正无事,就着灯光,索性从前往后,一张张慢慢看了起来。
“咦?还是个识字,倒是我素日小瞧你了,让我瞧瞧都写了些什么劳什子。”
柳儿觉着,她迟早得给董师傅吓死,您老人家好好深居简出不好么,能不这么神出鬼没?
神出鬼没也就罢了,您老人家能不能说话带点儿热乎气呢?这大冬天……府上棉衣可不厚实。
一愣神功夫,纸张到了董师傅手里,瞧了两眼,颇意外地转眼打量柳儿,扯了扯嘴角,难得没开口就骂人:“是个有心,当真让人意外,素日还真小瞧了你,倒也有几分谋算。”
但是这人多年习惯,改起来也是不易,转眼又道:“这一笔狗爬字——还是藏着点罢,自己看看尚可,没拿出去丢人现眼。”
本来就是自己看,不过柳儿却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揣摩一回,若有所思。
今天这是意外,平日自己哪有这么不谨慎,看来还得小心些,门要记得闩上再干私事儿。
不过,这位积年脾气暴躁老妖精面前,自己再谨慎也不太管用吧?
董师傅大晚上来找自己做什么,后也没说,扔下句早点睡,便飘然而去。
披着素净月白色灰鼠斗篷,衬着凄寒月色,呜咽小北风,雪地上踽踽行去……柳儿想想都发抖,仔细闩了门,麻溜儿地钻被窝睡了。
翌日一早,柳儿照常伺候了董师傅洗漱膳食,过去灶房送了食盒,回到后院刚撩开门帘子,胖丫急冲冲跑来,近过年没被董师傅骂,一时忘了压低声音,喊道:“来玩抓子吧,昨晚上我练了一个多时辰,不怕这回输给你,一定把以前输找回来……”
“我看胖丫头你要懒死胖死!个蠢东西,还不滚进来做事,你也要懒死不成?”
董师傅一声怒喝,差点儿没把胖丫唬一个跟头,吓缩缩脖子,冲柳儿吐吐舌头,赶紧转身咚咚跑了。
大过年,董师傅可没什么忌讳,即便是针线,柳儿看来,她老人家也是为了清闲才不动。至于说话,什么死啊活,张口就来,反正哪口子没了,也不是被她老人家咒。也没人乎,乎也不敢说,受着吧。
以为董师傅真有活要她做,结果,柳儿一进屋,迎头一本书,接过一看,却是一本《坛经》。
“念。”
就一个字,柳儿乖乖照做。
“……汝是岭南人,又是,又是……”
柳儿识字有限,稍微生僻些,便有些磕绊,无法,只得抬眼瞧董师傅,却做好迎头一顿臭骂准备。
哪知,董师傅眼皮都没抬,轻声道:“獦獠。”
“……人虽有南北,佛性无南北……有一行者,差惠能破柴踏……”
“碓。”
“……却同凡心,夺其圣位……”
“奚。”
……
读似懂非懂,大部分不懂,不认识字不时蹦出来,柳儿口干舌燥,手乏腿酸,直冒虚汗,觑了董师傅两眼,却不敢动,咬牙挺着。
难得她老人家说话轻声慢语不骂人,虽然都是一个字两个字蹦,也是不易了,她可不敢造次,管读是让人迷糊经文。
开始一时半刻,柳儿还能挺住,可随着时辰推移,越来越觉着不对。
这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老人家坐炕上,靠着靠背引枕,眯着眼喝着茶,倒是舒坦。自己这可跟罚站差不多了,还提心吊胆,眼看一个时辰,可挺不住了,胳膊都开始抖了。
“行了……”柳儿大喜,她老人家终于开恩了,下一句又把她钉住,“坐下读吧。”
却原来,这还没完呢,只不过赐坐了。
柳儿移步旁边脚踏上,站久了,腿脚有些发麻,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瞥了老人家一眼,声都没敢吭一个,甭提揉捏腿脚。
老人家倒是挑理了,“身子骨太弱,活做少了。”
活可能做少了,骂可没少挨,柳儿心里腹诽,低头继续给老人家念书。心底里却没什么怨言,想她一个奴才,写俩字都得藏着掖着,能有机会读读书,管它是什么书,还有人边上告诉个生字,倒是难得机缘,祖坟冒火星了罢。
再说,是什么书,懂不懂又有什么要紧,捧着书读感觉倒是让人心头舒畅,仿佛她那奴才命也贵重了一点子。
一整个正月,柳儿就给老人家读经中过去,什么‘金刚经’‘般若经’,‘楞严经’四五本轮着来,柳儿都有些担心,这么下去,一个闹不好,头发掉了,自己会不会变成小尼姑?
显然她想多了,过了正月就开始做活,那里有那许多闲工夫给她念经,虽然也没断了,也不过是每日晚间读上一段,让她原本想撺掇着换本书念头歇了。
整个正月,自打开始念经,柳儿就没再和胖丫玩过。便是桃儿翠儿两个,也不过偷摸过来说几句闲话,董师傅坐镇,不敢多待。
正月一过,吴贵带着媳妇多姑娘回来了。
这时候这位还没‘多姑娘’绰号,人称吴贵家,刚嫁了人,还是个稍显羞涩乡下小媳妇,虽也有几分姿色,却打扮朴实,一点看不出后来妖调样儿,眼神儿虽过分灵活,却还不脱是个正经女子。
如柳儿所料,家里没个只言片语,东西不用指望,吴贵只一句‘家里都好’便完,这回连好好顾着自己那句也没了,表情也有几分不自,想来是有些过意不去意思,柳儿只当没看见,跟表嫂打过招呼,客气两句便散了。
对这位,时过境迁,柳儿做不到以德报怨,这就是个没多少人心,一颗冷心捂不热,便懒得多搭理,各自过活,大家维持面子情儿罢了。
吴贵家看柳儿淡淡,只当她年纪小不谙事,倒也没多想。暗道以后日子长了,一个小丫头,别看这里算是老人儿了,看起来也体面,说不得得他们夫妻多照拂,她也没必要多上赶子。
绣庄上做粗活媳妇婆子,有一部分是附近雇用,每年过完年,都有一部分另谋出路不来,吴贵家便顶着这个缺儿,外院做些杂活,不久便王妈手底下帮厨。
她哪里,都碍不着柳儿什么,柳儿日子还是照过。
第二十一章 京城处处风光好
转过年来,柳儿虚岁也已经八岁,徐家和这里各过了一个年,算是长了两岁,实际上还不到一年半。
本以为,今年日子应该跟上年差不多,每日里不过是伺候董师傅饮食起居、针线等,可能比去年多了一条,空闲了念念经,自己再抽空练练针线,日子还是过得。
实际上,远没有她想象那般美好,饮食起居和针线上活计倒是照旧,念经也没耽误。不过,想再做针线,半个月过去了,柳儿私下里都没摸过针。
不是她不想,是实抽不出功夫来。
原本白日里少少那点儿空闲,董师傅又给她加了个活儿——描画样子。
可不是描个一张两张算完,厚厚一大本子,从头开始。还有时辰限制,半个时辰,五张,超出一星半点,或者描出来她老人家看着不好,都不行,也不说什么缘故,劈头盖脸一通死骂,柳儿灰头土脸一个月了。
就连一向爱摆老资历绢儿,都对她无比同情,言语之间,难得地体贴起来。当然,多少有些幸灾乐祸意思里头。
即便刻薄些钱师傅,对她和胖丫也不成见天儿见面就数落。她看来,别看柳儿是董师傅屋里人,吃用比她们还好些,可不如她自,至少没那么受气。
当然,也不排除现今都不大能经常使唤到柳儿缘故。
看柳儿过来灶房取午饭,正啃一块红豆糕胖丫忙一把拉住她,眨巴不大双眼,冲她娘喊:“妈,昨晚肉包还有没,给柳儿两个,瞧柳儿这一阵子都瘦了,脸色也不好,补一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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