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一听知道正是妙玉了,忙问道:“那妙玉如今人在何处?”
刘姥姥道:“那女师父人虽救了下来,却不肯吃喝,商行掌柜说若是还把她留在那里,只怕转眼又让人得了去,便索性一同带过来了。我打听着了你们在这里,原想带她一同过来的,只她不言不语的,我便自己来了。她如今还在商行在这里落脚的会馆里住着,我让青儿陪着她呢。”
宝钗听了忙起身道:“姥姥功德无量,我替她谢谢你了!她就那样性子,也不知怎么流落到这里了,恐怕吃了不少苦,才会如此。还请姥姥担待她。”
刘姥姥赶紧摇头:“哎呀,奶奶这话说得,我都不晓得怎么办了。我救女师父的盅子还是从前从她那里得的,我不过转个手,哪里有什么功德。她遭了大难了,我怎么会同她计较。只她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还得有个相熟的人能开解开解才好。”
宝钗点头:“姥姥说的是,还请问姥姥所说商行会馆在何处,我也好着人去接她。”
刘姥姥道:“就是四海商行的会馆,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明白,外头拉车的准定知道。”
宝钗一听便道:“有名字就成了。”又对一旁莺儿道,“你去寻蝌二奶奶,就说妙玉在四海商行会馆里住着,让她使人接去。事儿方才你也听着了,记得告诉她。”莺儿赶紧答应着去了。
宝钗才回身对刘姥姥道:“姥姥莫怪,她们两个是旧识,若是知道了信,只怕比哪个都着急。”
刘姥姥又摆摆手,才问道:“奶奶,这……这二奶奶没了,那大姐儿呢?”
宝钗方才却没有说起巧姐儿退亲的事,到底事涉山贼一事,多个人知道便多一分是非。这会儿见刘姥姥满面忧色,便掐头去尾只说因府里败落,王家退了亲,巧姐儿不欲南归,便留在了京城。
刘姥姥一拍腿道:“我竟没打听着消息!”
宝钗道:“她跟大嫂子在一处,大嫂子恐怕如今也往庄子上去了。委实不好打听的。”
刘姥姥道:“奶奶好歹告诉我个地方,我怎么也得看看姐儿去。”
宝钗笑道:“说来姐儿的名字还是姥姥取的呢。大嫂子若是在城里,那就住在凤起书院边上,若是不在那里,便是在她北边的庄子上,唤作草田庄的。到时候我给姥姥写个纸,姥姥回京里一找准能找着。”
刘姥姥笑道:“草田庄!这个我可知道。我们吃的什么一窝丝、酱茄儿,都是他们那里来的。却不知道原来是大奶奶的庄子。”
宝钗点头:“如此更好了。”
第416章 子孙财
晚边邢岫烟带了青儿来了宝钗这边,宝钗便把青儿同刘姥姥安顿在了一处,才问起妙玉的事来。
邢岫烟道:“我正来找你,你若得空,跟我一同去吧。她如今就在我那里,好容易劝得缓过来了些,同我说要见你有话说。”
宝钗心里疑惑,嘱咐了莺儿两句,便跟着邢岫烟去她那边了。
妙玉想是刚梳洗过,穿了一身素色衣裳,看着极为瘦削。听见动静转过脸来,三人相对,都已不是从前模样了。
宝钗都不知该如何开口,问也不对,劝慰也无因,倒是妙玉先开了口,她道:“我见过尤三姐,在西宁王府里。”
宝钗一怔,想起白日里做的梦来,只觉得背上发凉,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就听妙玉接着道:“她说她混进去,就是为了给你哥哥报仇。她说你哥哥同她说过,当日香菱的事就是西宁王府的人设计的。她也同你们说过,只你们都说没法子。后来你哥哥没了,她就铁了心一定要报这个仇。
我被人诓到了那里,就见着了她。她当时已经把那院子周围都摸透了,定了计策,就、就杀了那个畜生。就、就是西宁王世子。然后她让我走,给我指了路。我跑到后头时,看见里头着火了。我想回去救她,可那后墙沿着山垒的,下来就不易,更别说上去了。我没法子,眼看着那火越烧越旺,我想着,她大概是不想活了……”
宝钗听得怔怔的,恨不得立时遣了人去京郊的前青坡上看看,是不是真有尤三姐的坟头。
邢岫烟见妙玉一气儿说了这许多话,心里一松,又回头看着宝钗。宝钗木着脸道:“我……她烧了西宁王府。西宁郡王见府里烧成这样,就犯了病,又看到了世子的……一时没缓过来,当晚就去了……这事儿我们在京里听说过,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世子掳来的人里有武艺高强的,才会……为民除害。只是谁能想到会是她……”
妙玉仿佛又回到了当日,眼睛里满是惊惧敬服,叹道:“她委实不寻常。”
见宝钗好似并非初次听闻的样子,便忍不住问道:“她……她后来可怎么样了?”
宝钗迟疑着道:“有人同我说,说她是自刎而亡的,尸身被埋在京郊的一处山坡上。只我还没遣人去看过,也不知信不信得。”
妙玉却点头道:“极有可能。她都算计周详了,有几枚一指多长的棱针,她就是藏在自己发髻里的。我想着,她……唉……”
宝钗身子忍不住颤了颤,妙玉到底没有把她两个如何计除西宁王世子的事细说,倒是邢岫烟问道:“你既逃了出来,怎么……”
她两个都道妙玉恐怕不会接这话,妙玉却淡淡答道:“她给我指路逃出来那院子只是个内院,若不是后来火势实在大了,里头又乱起来,恐怕我能不能逃出来还不一定……说起来,我真是欠了她一条命。
从王府里出来,我就想往水月庵去。当日送我们出来的时候,原是说把我们都送去家庙的。也不知道我上的那车怎么就……跟我一车上的还有毓儿和冕儿两个,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好容易寻到家庙,却见又是一队官兵围住了,又从里头往外拖人呢。我只好等着……等醒过来,已经在一处马车上了……后来,便到了这里……遇着了刘姥姥……”
她虽说得断断续续,宝钗与邢岫烟都已不忍再听,邢岫烟站在她身边道:“如今还能活着,就算天幸了。过去的,想它作甚,往后的日子才是要紧的。”
妙玉恍若未闻,木然道:“我从前,只觉着这世上实在太过腌臜,可如今,我自己大概才是那个最最腌臜的人……你们又救我作甚么,我又怎么好再同你们在一处……可叹可笑,虽活得如此不堪,我却不能不敢不肯死去……你们知不知道,三姐从前给我讲,她说,若是在那种地方一心求死,只怕……只怕死了之后都没脸做鬼……”
邢岫烟同宝钗两个已经能听得忍不住流泪,宝钗张了张嘴,到底不知道怎么劝解才好。邢岫烟却道:“你既说到这里了,怎么还看不清呢?你从前只说这是身臭皮囊,既不过是皮囊,你又何须看得这般重?你又教过我,凡人所经所历,皆是修行。我从前只随遇而安,如今便遇着不得不争、不得不算的局面;你从前嫌恶世人,如今迫你入世历练;我们如此经历,怕不正是从前执念太深,而所执又大谬,才得的机缘来点醒迷阵。左右只两条路可选,生或死,既不死了,便好好想想如何生才对。”
妙玉听着似有所动,“所执大谬,所执大谬……呵,不错,从前我只嫌人脏,嫌人俗,如今正是世人可嫌我的时候了。”
邢岫烟道:“可却没人嫌你。刘姥姥还求爷爷告奶奶地来救你,我们一得了信,就立时要接了你来相聚,哪个嫌过你?”
妙玉背过身去默默不语,邢岫烟立了一会儿,便拉了宝钗悄悄退了出来。
宝钗问道:“她心里正别不过弯来,你会不会说太重了?”
岫烟叹道:“她本是极聪慧之人,道理她都知道,只是不肯往心里去罢了。若能在这里转过身来,却是因祸得福,往后修为自然精进,若是不肯舍了从前立定的那个‘我’,哪怕这会儿撑着,早晚也只剩自绝这一路。我不过是推她一把罢了。”
宝钗惊道:“万一她真一时想别住了……”
岫烟道:“生死本是自选路,她若真要那么着,我们看得了一时还看得了一世?且她能忍到现在,自然是跨过去的赢面更大些。”
宝钗叹:“但愿如你所说。”
待回到自己那边,一静下来,宝钗心里就翻来覆去都是那个梦。想了半日,到底下了决心。第二日便让宝玉陪着往此前族里分给他们的那一亩多地里去了。
贾政从族里回来之后,便不理此事了。族里又遣了人来相唤,还请了中人,又有里正,没法子,还是宝玉去了一趟。宝玉是个软性子,也听不懂他们话里的话,只等立了界石,上了田契,便顾自回来了。倒让在场许多人觉着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十分憋屈。
宝钗宝玉带着莺儿和麝月去的,那一亩多地也没有佃户,只既说是祭田,初次去,还需备些香烛。宝钗着人预备一副挑担,却到底不成,如今可没有什么仆从,哪里寻个能挑担的来。宝玉倒是试了试,只说还成。宝钗看他弓腰勾头一步一晃的样子,怎么也不敢真让他这么出门。
若是寻常事,往薛蝌那里借个人手也容易,只今儿这事儿特殊,万一真的应了梦境,有外人反倒不便。到了到了,弄了辆薛家从前在前后院运柴火的羊角车来,宝玉在庭院里试了几回,总算能推着走了。又叫了两辆大车来,先把他们送到那处地界,让大车等着,他们再下了车往那边坡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