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貌似知情的婆子又笑道:“浑说什么!娘家兄弟好几个呢,怎么能给大奶奶!不过你却也说对了一半。”
众人忙问到底是如何,这婆子才接着道:“大奶奶亲娘只得了她一个,后头的兄弟都与她隔母,故此并不十分亲近。那李老爷自然得先紧着儿子,可那先太太只得这一个宝贝闺女。且这先太太也是了不得的家世,那是经了几个朝代的大族,可惜最后嫡脉香火不继,竟只剩下这么一个小姐。她又只大奶奶一个,可不是什么都留给大奶奶了!”众人听了恍然大悟,不免又揣测一番前朝豪族留下多少稀罕东西,只恨不能亲眼看上一看。
黛玉听了,方知这大奶奶也是年幼丧母的,心里另是一番滋味。又听了前朝大族之说,便当是自己年幼见识浅,只知道些如今的物件,自然识不得那些遗珍。晚间梳洗毕,紫鹃便点上了那“叶底含笑香”,果然甜暖,黛玉一觉竟睡得十分踏实。贾母第二日听了来报,甚是欣慰,不免又念一遍李纨好处。
第30章 羊毛的烦恼
第二日黛玉几人去了王夫人处,因见诸事繁杂,恐添了不便,便都往李纨处来。黛玉见迎春几人都熟门熟路地上了东屋的炕,心知大嫂子平日定是十分疼宠这几人,方能如此。又见屋里火盆比别处少,却比别处都要暖和,大概只有贾母的暖阁可相比。
又见炕边的窗上镶着大水晶玻璃,炕上铺着驼色长绒炕毡,蜜色淡金藤萝纹缎的狼皮褥子,同色的靠背引枕,又数个或方或圆的剪绒枕头。另有几个翻毛的坐褥,颜色雪白可爱。惜春往那翻毛褥子上坐了,搂过一个秋香色的漳绒枕头,眯着眼对素云道:“好丫头,快上茶果来!”
昨日相见时,惜春一直眉眼淡淡不甚说话的,哪想到这番惫懒模样?黛玉坐在一边,咬着手绢笑。迎春便说:“四妹妹快坐好,仔细吓着林妹妹。”
惜春瞪着眼睛道:“我这不是坐得甚好?”迎春也撑不住笑了起来。
探春便推惜春道:“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罢,可不够丢人的。”
惜春摆摆手道:“你们不懂,大嫂子最爱我这样。”众人哄堂大笑。
李纨嘱咐完素云进来,听到这一句,忙忙赞道:“真正我们四丫头真名士做派,谁不爱呢?”又牵了黛玉的手细看一回,问道:“昨儿睡得可好?可有什么不习惯的?只管告诉我。”
探春便叹气道:“看大嫂子也是有了新妹妹便忘了我们的。”
惜春力挺道:“就是,到现在还没上茶果!”黛玉噗嗤笑出声来。
李纨拿帕子拍了惜春一下,骂道:“我把你个小没良心的,正让素云准备着呢。再浑说,下次可就没你的分了。”
惜春忙挽了李纨的胳膊道:“好嫂子,哪儿能呢,若是那样,嫂子可找谁来帮你吃呢。”又问:“兰儿呢?”
李纨道:“还没下学呢。”
探春奇道:“今儿他们上学的?怎么我来时看二哥哥跟袭人他们玩呢。”
迎春便道:“许是宝玉身上不舒服。”
惜春嘿嘿笑道:“宝玉是看见书眼睛就不舒服。”
探春忙给了她一下。黛玉昨日先听王夫人说了这宝玉最是不喜读书,只当是个懵懂顽童,待见了真人又当是王夫人先时自谦之说,如今听了几人说话,看来这宝玉不喜读书倒是真的。几人说说笑笑,黛玉也对府里之事略知了些,一时贾母处通知摆饭,众人方才离去。
贾母见几人同来,对惜春道:“你今日倒肯回来。”
王夫人便在一旁对李纨说道:“如今你那里倒是日日要添菜色?”
贾母听了,忙问:“可是这几个猴子扰你的?你可不要纵了他们。”
李纨忙上来道:“妹妹们多少日才来一回,哪里是因了他们,实在是我的过错。”王夫人听了便不再做声。
贾母又问:“究竟如何,你休要替他们瞒着。”
李纨道:“老祖宗,实是我的错。我娘早年间得了一个钱仲阳留下的小儿汤浴方子,说是五周以下小儿用了可以强身。因上年兰儿连着病了几次,我心里焦急,后来嬷嬷让我寻寻看,才知道陪过来的药材里头有一箱子现成的药包。让太医看了,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东西是好的。
我狠狠心,今年过了年便取了给他熬药泡澡。谁成想别的倒没什么,这胃口却涨得甚快,偏他又挑嘴,如今真是日日给他添菜的。”
惜春在一边佐证,道:“兰哥儿真是好胃口,那日我特央了大嫂子再做酥锅吃,结果他一人吃了一半。”
贾母道:“那还了得,可不得撑坏了!”
李纨道:“我初时也怕如此,还特请了大夫来看,结果什么事没有,倒是顿顿不少吃的。”
贾母又说惜春:“刚还说是你们作怪,你大嫂子还替你们瞒着,这下可说漏了罢?那酥锅是容易得的东西?”
李纨道:“左右做一锅出来大家都能尝尝,倒也不麻烦的。”
贾母便嗔着他:“你就惯着他们吧!”又说道:“怪道前几日还听你们老爷说,这太医请了脉夸兰儿养得壮实,这么个吃法,可不得壮实。你也无错,你婆婆想来也是怕这几个猴子闹得你,你又向来不爱多说的,怕是吃空了你去。”
李纨笑道:“不敢当老太太这么说。”
贾母心知李纨家底丰厚,也不再多提,只让惜春不许太闹腾嫂子便罢了。
王夫人脸色如常,倒也看不出什么。只是这么一来,贾兰的“能吃”算是公之于众了,哪怕在他泡完了药浴之后,还是去不掉这个“大胃王”的名号。
这日姐妹几人正在抱厦厅里上针黹课,就见樱草从外头进来,看姑娘们都在里头坐着,贴身伺候的人也一起陪着,找不到可以传话的人。惜春正好回头看见,俩人眉来眼去地打着哑谜,片刻后又一起似有灵犀地点点头,樱草便顾自去了。
黛玉在一边看得有趣,惜春转回来看黛玉看着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嘴,悄悄道:“兰儿让樱草来告诉我,说许嬷嬷来了。”黛玉看着她不明所以,惜春只好再说:“每次许嬷嬷来过,都有好些新鲜吃食。”黛玉听了拿帕子捂了嘴乐。也更信服李纨对这些人确是不同。
不说惜春满心盼着下学,只说李纨正在烦恼。许嬷嬷今儿来,要紧说的两件事,一件是开春要收的羊毛已经派人出去联络了,鉴于这年种蘑菇的大成功,众人对李纨或者说李纨母亲留下的秘笈宝物都信服非常,便打算就着羊毛也要大干一场。
许嬷嬷就是来问问李纨,她说的那些机子家伙准备的如何了,得了图纸还得找工匠做呢,自然是越早越好的。另一个,计良去了南边的茶山,也是干劲十足,说章家给留下的管事不错,如今都交接完了,这些人还答应帮他忙过这一次春茶。只是有个事情,一来这两处茶山都不是名茶地界,比不得那些紫笋蒙顶之类,二来今年章家那头要的茶也不多,这茶的销路就成了个事儿。
照李纨的想法,这些都无所谓,那茶山刚接的手,便是头一年一分不赚也没什么,这么些人自己还是养得起的。说了却被许嬷嬷好一通训,只说计良等人抛家弃业地奔波,为的可不是让她掏银子养他们,都是奔着做成点事情给主子分忧来的。底下人没喊难呢,这做主子的倒先没出息起来。
李纨听了连连认错,只说让许嬷嬷给她几天时间,定给许嬷嬷一个交代。许嬷嬷正好要忙开春的鲜菌子和已经存下来的干菌的事,便说五日后再来给奶奶请安。李纨心说,这哪是请安啊,你这是讨债来的。许嬷嬷看破她的心思,这么多年了,终于又伸手给了她一下子,李纨也仿佛回到了十来岁的年月。
这送走了许嬷嬷,李纨便开始琢磨这两件事,一行琢磨,一行不忿。“姑奶奶守着的金子都能直接砌个楼了,偏还要为几根羊毛几片茶叶的事儿伤脑筋。”又恨自己当时看了那游记后没忍住,跟许嬷嬷说了能用羊毛织呢绒的事。
转念到章家,倒是不恨人半强半买地换了那块地,只恨为什么不索性占了去,弄两座大山来给人添堵。发着牢骚到了晚上,惜春这日没能找着空子来找李纨,只好等第二日再说。
李纨食不知味地用了晚饭,无精打采地说要早些歇息,常嬷嬷几人也知道怕是为了外头的事犯愁,也不吵她,早早伺候她洗漱了便都散了。李纨进了小住,发了一通呆。想起太一经上说的“烦恼即菩提”,心道:“烦恼如今尽够了,菩提可在哪里呢。”到底这么干坐着也没用,除非再也不出去。
少不得放下牢骚,细细筹划起来。这茶叶的事情没那么容易有头绪,先把那些纺机织机的事儿整明白。细看了一回,更是叹息,里头有几样东西,怕是现在的工匠们做不出来,这么说来,自己还得学炼器了?一个头两个大。
先把那游记上提到的梳理机、走锭纺机、纬编机和毛呢织机的分解图细看了几遍,分出了能交给木匠铁匠做的部分和自己炼器的部分。又取了一叠苎蔺纸来,这纸能承受神识拓印且不惧水火,灵界也用这纸来印书。
神识拓印起来极快,李纨还特地将度量尺寸换算成外界所用的度量衡。每一机子都是一份完整的分解版本,一份木工所制部分,一份铁匠所制部分,一份自己炼器做的部分,再一份组装顺序的说明。细看了一遍,这纸色青黑发暗,正像年代久远的样子,拿出去蒙人是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