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打断道:“家不家生的,人都紧着要撇清,咱们还上赶着留人不成?家生外来的装狐媚子都是一样,珠儿当年也是瞎了眼收了这样的贱蹄子进房,幸好没生个小的,这样肠子里爬出来的也不会是好货!”王夫人好一通生气,立时便叫了婆子进来吩咐了一番,让跟着李纨回去,今日便领人出去。
李纨心里尴尬,这通房妾侍又无所出的,在夫主亡故后被发卖驱逐的也大有人在,如今这两人求去也无可厚非,却招出平日寡言少语的太太这么一大串话来。只怕朝云暮云还要怨恨自己,只当是背后使了什么绊子。真真含冤莫名了。
也不好多说什么,领了人出来,路上叫小丫头去二门通知这两家让准备在门口接人。却是李纨想多了,朝云暮云看了王夫人遣来的婆子毫无惊色,转身进房,包袱早就都收拾好了。俩人给李纨磕了头,稳当当地出去了。
倒是李纨回了屋后坐在窗前榻上发呆,素云倒了茶上来,常嬷嬷接了茶奉上,轻笑道:“奶奶可是想不通呢。”
李纨回神,失笑道:“可不是。我还担心她们俩人错怨了我,又着人去通知她们家里。这一看,竟连包袱都收拾好了的。只我一个傻子呢。看太太这般生气,心里还挺煎熬。”
常嬷嬷笑了,道:“奶奶跟先太太真是像。先太太都被家里人叫做‘活菩萨’。先老太太以前就说‘这位是被卖了还替人数钱的主’,才把我们几个都放到了先太太跟前。”
李纨很是惊讶,这一说可从未听过。常嬷嬷道:“奶奶,这大爷在的时候屋里是什么光景您不知道?桃红柳绿什么样的没有?这朝云暮云能得了老太太太太的眼,开了脸放在屋里,这能是一般人么?看今日这两人作为,对太太的心思可比您知道的清楚。”
常嬷嬷略看了看外屋,声音稍低道:“再说了,奶奶当太太发火是冲这俩丫头?嘿,这两人可都是当年老太太给的;再有,太太近跟前可就有一个家生子呢,还是养了儿子的。”
李纨一惊,道:“这可怎么话说的,这可是不能的。”
常嬷嬷道:“谁还没个气性?凭平日再怎么端着掩着,一动气就露出点来了。要不怎么说日久见人心呢。家常过日子,大家都知道守着个礼,不该生的气不敢生,不能怨的人不敢怨。只是这个‘不敢’总有哪一天压不住了,就显了型了。”
李纨听了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炼神识时的那个晴天霹雳了。果然心境不坚不真终是容易破的。常嬷嬷看李纨似有所思,也不再吵她,只给她又续了杯热茶。
除服之后李纨跟贾兰都要新做衣裳,一是这么个道理,二来当年陪来的衣服颜色也不合适了。只是如今阖府上下或为老太太的身子骨忧心忡忡,或为故去的姑太太感伤,更有为将要来的老太太嫡亲外孙女着忙的,这衣服首饰的小事情自然没人理会了。原是个伤情无奈的事,只是李纨满心趁机取出好东西来用,只紧张着莫让人发觉了什么,顾不上暗自垂泪的戏份。
正好先前又把蕴秋墨雨给嫁了出去,嫁妆单子又是自己收着的,便顺利做起了“暗度陈仓”的事情来。先在珠界里挑了青、蓝、藕合、苍、灰颜色的料子或衣裳,又选了各色玉石、水色青灰的珠子、碧玺蓝宝、錾花银的冷色首饰,再有看得入眼的器物也取了几样,都跟原先陪嫁的鲜亮东西混着搁到了母亲留下的古制旧漆箱里。
然后便让素云碧月开了箱,只说拿出几样来先用了。倒把两个丫头吓了一跳,心道先太太果然不愧是前朝大族出身,又想,先太太果然疼姑娘。却不知李纨正庆幸:“幸好有贪欢玲珑阁,要不然真没地去找这些凡人的东西来!”被标注为法宝法器的衣饰倒是填山塞海的,可是那衣服上连个接缝都没有,一色的天衣无缝,怎么拿出来穿。
再有那能自动御敌的簪子钗环,搁头上不定哪天就暴起伤人了。幸好贪欢贪普天之欢,未曾歧视凡界之物,否则衣服未做事小,坐拥宝山却一丝难用才伤身伤心呢。
便跟丫鬟嬷嬷一起将几件料子裁了,画了花样子各分了片拿去绣,认真做起针线来。这天正跟素云碧月给贾兰做一件一字襟小褂,竹青缂丝缎做面,又取了黑色万字曲水纹织金缎做镶边,正商量配线呢,闫嬷嬷跟着贾兰进来了。
听了意思,闫嬷嬷劝道:“哥儿穿这个太华贵了些,身量还小呢,这缂丝织金的料用着就打眼了。奶奶再找找别的吧。”
李纨听了醒悟过来,自己是打量着取用的是珠界里最没用的料子,这拿到外头来可是两回事儿。再细看时,那竹青底上的竹石缂丝只怕进上的也未必有这个手艺。便赶紧说:“嬷嬷说的是,我这几年没动过这些东西,倒欠虑了些,多亏了嬷嬷提醒。”
闫嬷嬷本还担心李纨不自在,看她这么说,面上便微带了笑意,说道:“奶奶这些东西,如今外头也不易得的。等兰哥儿大些了再做来穿岂不好?便是如今许嬷嬷捞了金子了,也经不住奶奶这般败家的。”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李纨更笑道:“是,以后还得嬷嬷多多提点,这还没见着银子就这样了,要是许嬷嬷真给我一张两张的银票,我还不得拿珠子给兰儿纳鞋底?!”众人越发笑起来。
素云碧月拿了料子各自去收好,闫嬷嬷便趁空对李纨说:“奶奶上次让我打听的画书的事儿今个有回话了。”
李纨忙问“怎么说?”
闫嬷嬷道:“从没见这么大的题目,以前倒是有给蒙学书配几页插画的,这个以画为主再辅以文字的却不曾做过。有几个难处,一是这个起手的纲要不好办,若是以四书五经为底,别的且不说,‘大学’一书便画不出来,或者只能画两人说话的样子?那也没个意思了。说这个让奶奶再细想想。
另一个是既要做成书,大小便有限,只怕还得用通工笔的人。若是有个样子,让人照着画,只画匠便行。可奶奶要的这个又没个样子,若不得一个书画都通晓的,还得着人先写了段落故事,再请人按故事画了画,这两个都不简单。这么一来,一则这样的人不好找,再则便是有价钱恐怕也低不了。”
李纨又问:“可有个大概的估算?”
闫嬷嬷便说:“说若是‘守株待兔’这样的一则,画出来不过五六页,配上字,大约得一百文。”
李纨算道:“这题目倒好,我看就按着成语来就极好。一则一百文来算,一百则就是十两银子。嬷嬷先取一贯钱与他们,倒让他们先拟了题目我看,若能附上一则成品就更好了。若我看了好,银钱自不会亏他们的。”
闫嬷嬷道:“奶奶真是替兰哥儿都想尽了,只盼着以后兰哥儿给奶奶挣个诰命,不枉了奶奶这么疼他。”
李纨笑道:“他是我生的我不疼他疼谁呢。倒不敢盼着那些,只让他念书念得情愿些儿。我看宝玉读书实在是苦,恨不得要老爷拿棒子在后头跟着。万一兰儿也如此,老爷岂不是跟不过来。我这也算尽孝了。”说时自己撑不住笑了。
闫嬷嬷欣慰道:“如今奶奶神气也开朗了,甚好。”李纨点头道:“是,有什么可想不开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乐呵点大家轻松。”常嬷嬷笑道:“可不是,奶奶还惦记着许嬷嬷递银票进来呢。”
几人轻言说笑,李纨搂了贾兰,只觉得往常如枯木死水似的日子,哪里开始松动了起来。
第14章 饕餮馆库
李纨已经将灵烹宗相关的五六个玉简都看完了。越发对这家宗门感兴趣,这灵烹宗还连着几个世家,外头人戏称为“饕餮世家”。如此,门派的人数便不好计算了。最异处是宗内不乏凡人,且有一长老便是凡人出身的。
对灵烹宗评价各异,由于修者多半辟谷,用到肠胃时不过是服食丹药。而这灵烹宗则以烹调为技,以味入道,各种佳果奇蔬自不必说,便是妖兽血肉也照样入馔。修者猎杀妖兽,多半取其坚甲利齿或韧皮毒刺以供炼器之用,或有取其内丹入药炼丹以提升修为的。如灵烹宗这般将妖兽视如凡间鸡鸭牛羊豚属,专以研究其何处肉质适合何种烹调手法与哪种香草药材搭配最佳为要的宗门,真是绝无仅有。因而也多有修者蔑称其为“啖尸人”。
另一边则是经久不衰的追捧,“旗下食肆常年座无虚席”,“入室弟子掌勺之席面预定已至百年之后”。这宗门还更有一妙处。修者据修为不同寿元亦相差甚远,具体寿元几书中说法不一,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便是灵烹宗内有大群门人,以低阶修为活出了高阶寿元。这一点便足让灵界食者趋之如骛了——哪怕不能那么多,多个百十年也是好的。
灵烹宗据说延续早已过万年,万年长河,多少叱咤一时的名门大派都已烟消云散,这灵烹宗却依旧在煎炒烹炸,依然有人追捧依然有人痛斥。最妙灵烹宗的列位长老在与人谈笑时常不小心自称为“啖尸人”或称自己门派世家为“食尸族”,这又让李纨想起那位玄狐大仙。真有己道者视推崇谩骂皆如一,一如清风拂山岗。这毫无做作的不在乎,其洒脱处让李纨甚是想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