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玄霄通身流转的炽烈灵力远超乎夙沧预计,况且她方才恢复原身,实力尚不如前。羲和剑主与上古异兽,这一局两人都对彼此存了忌惮,谁也不愿率先出手,只因一分一厘的差错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玄霄忽然问道:“你决不肯退?”
他已亲眼目睹血战惨烈,真正知晓了“九凤沧隅”是从怎样的地狱中走来。
对死难者他有不忍,对再次投身地狱的夙沧他有负疚心疼,可是他不曾后退,比这凶险十倍的地狱都不能叫他后退。他只盼夙沧肯退。
“是。”然而夙沧语气平定,面容更是冷静得有如冰雪雕成,“今日幻瞑,昔日篁山。我与婵幽同为一方妖界之主,不忍相弃。”
不忍相弃所以不能相让,她决不能让幻瞑再成为下一个篁山。
“好,好……好。”
说到第三个“好”字时玄霄扬剑,“既然如此,不必多言。请篁山之主赐教。”
这一声“篁山之主”道出便是再无转圜,夙沧心中明朗,但还是忍不住地要向他苦笑:
“你我之间,哪怕只有一个是感情至上的设定,事情也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但我不是。”玄霄立刻截口,目光如炬定定看住了她,“你也不是。”
他不否认昔日相交是含了儿女情长,更不否认情爱对他的分量,终究敌不过那一点欲上九霄的野心。
夙沧叹气:“所以我们必有一战。”
“唯有一战。”
玄霄没有叹气,他的语声坚定,这坚定听来是无情如斯。
“……”
夙沧凝目深深看他,看他面沉如水,看羲和剑迎着山风吞吐炎浪,剑身稳定如磐,绝无一丝颤抖。它稳得就像一根笔直刺入夙沧瞳孔的针。
“好,你也很好。”夙沧突然冷笑,这一笑也尖锐得像是根针,“羲和剑有九凤之骨方成,你不收我的剑穗,却拿我的骨头来对付我,当真再好没有——”
话音未落玄霄已变了脸色,夙沧就抓住他这一刻的失神抢攻而出:“——请吧!”
袖如流云飞转,一瞬便绕上了玄霄颈脖。她时刻把旧情挂在口边,下手却是毫不容情。
而玄霄错步避让,身形闪动间将她攻势一一化解,但羲和剑锋始终低垂,竟似无半点战意。
“我真看不明白!”
台下夙瑶仗剑护住了无力自保的玄靖,恨声道:“那妖女出手毒辣,一招一式全无半分情面,怎么玄霄反对她处处留情?”
玄靖只好苦笑:“你别这么叫她……这一战夙沧师妹志在必得,玄霄师弟却只须拖延不败,分寸自然不同。我看见她还活着,就开心得很了。”
夙瑶一记眼刀飞来:“师兄,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呃……中间?”
“玄靖师兄!!”
“好吧我不说了。”玄靖赶忙举手告饶,“不过依我看,琼华派这次绝无胜机,瑶瑶你还是快去劝掌门鸣金收兵为好。你再看看那些妖,没发觉哪里不对么?”
“能有哪里不对……”
夙瑶放眼向四周一瞥,先是眉心微拧,突然间猛地抽了口凉气,面容也随之失色僵冷:“难道说——不对,此处妖物足有数百之众,她绝不会——!!”
“可她偏偏就这么做了。”
玄靖接口,目光在周遭呼喝缠斗的人影间几个起落,最后只带出绵绵一声叹息,“连掌门都不敢做的事情,她做了,你何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激战之中生死相搏,那点琐碎机关本是谁也不会留意,唯独玄靖固守中立,反倒落了个旁观者清。
他看见了——琼华弟子出剑虽是迅疾狠辣,剑光过处血光也挥洒,可一旦触及妖物心口、咽喉等要害之处,便如被人在剑尖上轻轻拨了一把般偏离寸许,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下一道致命之伤。
而那魔术般的“偏离”,显然是有人预先以灵力护在此处,设下了一重小小的保命结界。
若论灵力充沛,众妖之中,还有谁及得上灵兽九凤?只是夙沧元气未复,要迎战琼华众多高手已是勉强,却还煞费苦心将灵力分予众妖护身,这等痴愚之举实在是夙瑶前所未闻,简直不能想象。
“她……”
夙瑶刚开口吐出一个字,忽见身旁有道人影掠过,却是派中常年在外除妖的肃武长老——他刚已重创了幻瞑六将之一。这位长老不同于青阳、重光、宗炼中的任何一人,性情最为刚烈,将人妖黑白都划得分明,更糟的是他从不认识夙沧,对她绝无半分情谊。
眼见“妖邪作祟”,这位最正直不过的长老怒发冲冠,一声断喝如雷轰顶:
“夙瑶,你还愣着做什么,要让你师弟和那妖女单打独斗吗?!对妖邪之辈不必讲什么道义,随我上去助他!”
语毕人也攻上,一剑破风直奔夙沧脊背而来。
夙瑶怔住,一时迟疑未决,旋即感觉到玄靖正轻轻拉扯她衣袖:“瑶瑶,你……”
“你不必说了。”夙瑶眼一横以示自己明白,接着咬紧下唇顿了顿足,“我……不想要她的命,可我没有办法。见妖即斩,琼华世代如此……谁都没有办法!”
“……”
玄靖也怔住,心中忽然万念俱灰,只能眼睁睁看着夙瑶将自己甩脱,提剑飞身上了秘台。
人妖终归殊途,没有办法,谁都没有办法……
台上情势顷刻转变,夙沧以一敌三更增凶险,玄霄手头的攻势却也随之放轻。他甚至借错身而过的间隙向肃武长老瞪了一眼:
“此处我能应付,不必劳烦长老和……夙瑶师姐。况且,师姐未必帮得上忙。”
他有意驱散旁人,这一声“师姐”唤得是无限讽刺,果然顷刻就激得夙瑶脸色泛青。若在平时她早已拂袖而去,但眼下何等紧要关头,纵使天大的折辱她也忍得,非但不退,手下反而更快更狠,竟仿佛将一腔怨气都倾注到了夙沧身上。
夙沧一心制住玄霄,此刻遭人干扰实在烦不胜烦,更担心其他人受了鼓舞一拥而上。
所幸她素有机变,心念飞转之下招式也跟着流转,忽然抓住个破绽发难,袖角一扬抵上了夙瑶心门:
“你们不是我对手,退下!”
一声轻叱,掌心劲力催吐,她已将夙瑶逼得踉跄后退。
这一招她本可取人性命,玄霄远远地与她眼神一个对接,心意分明,当下提声喝道:
“此战须由我亲自了结,不劳他人插手!”
他毕竟骄傲,毕竟还是有愧于她,所以不肯倚多求胜,更不肯让别人不知轻重真的伤了她。
正如玄靖所说,夙沧要想终结战火就必须取下玄霄,但玄霄却不必,他只需将夙沧拖在卷云台。届时无论此战成败,只要双剑所汲取的灵力足够,飞升便可功成。
成全夙愿也不必负了她,玄霄这打算不可谓不妥当,但气怒攻心的夙瑶已然无暇多想:“玄霄,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真以为琼华只有你一人制得住她?不错,她已从我手下逃脱两次,但事不过三!”
旧事重提,这次她是真正对夙沧起了忿怨,怨夙沧狡诈欺瞒,怨她牵连自己失了师父信任。
怨起处剑意如冰,一旁夙玉轻呼一声想要迎上,却被肃武长老拦住:“我都听掌门说了,你和玄霄当真糊涂,怎能对妖女如此偏袒纵容?!你就站在这里,一步也不许动!!”
夙沧身影翩跹,移步间笑声跟着扬起:“是呀玉姐姐,你不必揽个相助妖物的罪名,这点小场面我能对付。”
玄霄内有天资,外得神器,修为早已不可与夙瑶同日而语,这一点人人皆知。夙沧意在速胜玄霄,出手之间难免焦急,对夙瑶更是不加提防,十分心思里倒有八分没放在她身上。
这份轻忽终于将夙瑶心中愤懑推向了顶点,又一次招式相接时她长剑挥出,水汽凝成寒冰直刺夙沧胸腹之间,俨然已动杀机。
——我不想要她的命……
——不杀她,然后呢?
——任由她毁了琼华飞升大计,再等一个十九年?那十九年之后呢?
夙瑶不愿再想下去。
在琼华派中夙瑶始终孤独,呕心沥血敌不过一句“天资平凡”,玄震,玄霄,云天青,夙玉,师父对任何一个弟子的器重都更胜于她。她不甘、不服,最后还是低头,接受了自己无论怎样努力也不可能接掌琼华的事实。她认了命。
认命不代表消极,她坚信只要自己鞠躬尽瘁、为门派大业贡献卓绝,一定能换得师父与长老们刮目相看,教他们明白资质并非唯一,凡人自有凡人的傲骨。她不求名不求利,只求一句认可,一个明白。
可夙瑶的傲骨,在玄霄和夙沧面前仿佛不堪一提。
她倾尽全力比不过玄霄剑尖一撩,而夙沧根本未将她放在眼内,放水放得如同黄河决堤。
对夙瑶而言,夙沧的大意甚至比玄霄的轻蔑更催人发狂。也许正因为她是夙沧——她曾经只是个跟在夙瑶身后撒娇讨好的小师妹!
而夙沧对此浑然未觉,抬手挡下寒冰时脸上还在微笑:“夙瑶师姐,你我真没什么拼命的理由,就算往日我顽皮胡闹,隔了两年你也该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