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亲在现场,便能看见森然横斜的白骨之上一丛丛腾起赤焰,似血更似春阳,一旦穿过了凛冬就是不可阻挡。
“那是……”
与此同时,身在篁山另一角的云天青与夙琴同样是目瞪口呆,不由地仰天喃喃自语。
“那是凤凰呀。”
从他们身后传来道柔美的少女声线,正是巽芳公主红衣艳艳,交握着双手两眼放光地站在一边。现下她远比夙琴所知的“巽芳”要年轻,清丽面容无比生动,满是小姑娘头一遭看见新奇事物时的惊喜。
“我在蓬莱典籍上看到过,凤为火精,是中原传说里的神鸟对不对?”
说着她便扬起洁白的玉手向天一指,“——你们看,那团火里就有只大鸟啊。”
夙琴举翅扶额:“小芳啊,女孩子不要随便说‘大鸟’,不然等下男神会骂我们带坏你………………咦咦咦咦大鸟朝这边过来了?!!!”
“啥?!”
云天青猛地蹦起三尺,一看那陨石轨迹果真是指向自己而来,“那我们还看什么热闹,快跑啊?!”
“那怎么行!”夙琴高吼回去,“我可是发过誓的,沧沧醒来我要头一个在她跟前!!”
云天青急得满额冒汗:“那万一要是鸿漓姑奶奶呢?夙琴师姐,我可以陪你不要命,人公主可也在这儿呢。等下要有个磕着碰着,别说欧阳先生那边没法交代,蓬莱国都该把我们抓去斩首示众了!!”
“可是蓬莱没有斩首……”
“管他有没有啊大小姐们!!”巽芳说完云天青就一把拽起她手,“我们可不可以边跑边说?!”
结果自然已是太迟——云天青方才左手姑娘右手鸡地踏出两步,就只见头顶华光流照,那团天火已经逼近眼前,正像飞机寻找降落跑道一般地盘旋不已。
过了片刻它终于找准落脚点,然后“砰”地一声撞向夙琴他们三丈开外,轰然压倒了大片树丛。
“……”
云天青松了口气,“看来姑奶奶还没有发狂。”
“……沧沧?”夙琴不大确定地拿翅膀抱着天青头顶,“是沧沧吗??”
“…………”
周遭一时寂静,但见满地尘硝间缓缓地有道人影立起,同时传来个咝咝抽着凉气的声音——
“哎唷我去脸着地了。”
夙琴:“………………”
云天青:“………………”
夙琴道:“我能肯定,那绝对是沧沧。”
云天青道:“是啊,一定是夙沧师姐,不会错的。”
那的确是夙沧,装完逼跑太快忘了整备刹车的夙沧,这会儿她刚灰头土脸地打扬尘里钻将出来,就被一人一鸡箭也似的冲上前扑了个满怀。
“沧沧你可回来啦!!天啊这两年你吃了多少苦?!咋个头发都白了呢?!”
夙琴率先蹭了她一身鸡毛,如果能化人形,她多半会把眼泪鼻涕全都抹上夙沧肩膀。
“你……就是方才天上的大鸟吗?是少恭说的那个?”
巽芳倒还沉静,但眼底也是熠熠生辉,克制不住地想要伸手去碰她一下,“那大鸟真好看,你还能再变一次吗?”
“慢、慢慢来,一个一个问……”
夙沧一下竟也乱了阵脚,左顾右盼思绪纷然,最后目光定格在云天青呵呵苦笑的脸上。
她叹了声气。
“……小青天,我本来以为自己再次登场会很帅的。现在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放心吧夙沧师姐,”云天青真诚地凝视着她,“我们从来没期待过你能有多帅,人回来就好,姿势不重要。”
“我期待过啊!”巽芳想也不想就道,“而且方才那景象真的很美,少恭说他从前是古琴之灵,凤来琴鸣时有凤来飞,翩然舞于云上……我一直很想看一次呢。”
“亲人啊!!!”
夙沧热泪盈眶地一把揽住她肩,一边猛烈点头一边又加重语气强调道,“谢谢你这么配合我,虽然我们才只第一次见面,但我知道姑娘你已经是我的亲人了!!”
“我才是你亲人啊!!!一睁眼就勾三搭四你是泰迪吗?!”
夙琴愤慨地扬起翅膀向她后脑扇去。
“冤枉啊琴姐。”
夙沧一闪身避到了巽芳身后,探出脸一本正经道:“黛眉杏眼,雪肤花貌,三句话里提了两次少恭,我就算再傻也能猜到……”
她随手在巽芳肩上一拍,满面的正气凛然:“这小妹妹是我嫂子啊!我们本来就是亲人不是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辈分?!”
“我以往和少恭取笑都叫他琴爸爸。”夙沧不理会琴姐在旁吐槽,亲昵无间地拉起了巽芳两手道,“不过妹子这样年轻可爱,我真不好意思叫你阿妈……”
“最好你是有脸叫啦!!!”
巽芳却是毫不介意地任着夙沧装傻充嫩,一律都微笑相对:“嗯,我也听少恭讲过。他说你……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还和我一样是沉不住的小孩脾气,我若见了你定会喜欢。”
“又是‘少恭说’。”夙沧不禁感慨,“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他,他现在也的确过得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这一言尚未落地便已被人接住:
“——如此沧隅便放心了?那却真是知足。”
夙沧闻声回过头去。
回头她便看见了那人。
“若换作在下,除非亲眼见你欢闹如初,否则……可是决计不能放心的。”
就好像他早已在那里一样。
就像一直都等候在那里一样。
风动而人不动,唯有衣袂与束起的漆黑发丝一同飘摇,这是夙沧头一次看见琴姐描述过千百遍的、古剑宣传画上那幅欧阳少恭的形貌。
“先……”
她张开口却忽然发觉无话可说。和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呢?她对玄女喋喋不休,是因为两人心念相左,总也无法彼此体谅。但对着长琴是不需要的,她要讲的话、要开解的心结早在两年前就有了完美收尾,如今再见,已是如她期望中一般圆满的后日谈。
于是她眨着眼微微地笑了:
“你好啊,先生。”
“我的确不坏。”长琴一样是笑着应她,“沧隅可好?”
“好啊我好得飞起。”夙沧用力点头,“毕竟是以鸿漓消失为代价才回到这里,如果我不能过好,岂非对不起她的成全。”
长琴只笑不语,笑罢上前,极其自然地伸指挑起了她额角一绺碎发。
那碎发底下是魔纹安静地蛰伏,姿态极尽阴郁,仿佛一尾高高扬起了利刺的毒蝎。
“看来她并未完全消失。”长琴道。
“她给我留下了不可消解的心魔。”夙沧简略坦白,“从今往后我若有大悲大喜,难再压抑魔气,或许便会被吞噬心智……不过,我想是不会有那一天了。”
毕竟她已经走到这里。尝过百苦,渡尽劫波,仍是保得初心不渝。
此后能再动摇她的物事,虽然并非没有,但也不会太多。
“鸿漓消失之前,我曾经听见她的声音。”夙沧想了想又道,“她说我是个蠢蛋,寄望于人绝不会有好下场,又祝我跟她一样求而不得,不成其好——这算是傲娇吗?对了,还有……”
“还有?”这姑奶奶还可以再恶毒一点吗。
“还有就是对你说的。”
夙沧仰起脸注视着长琴,正色一字字道:
“她说你确实变了,但变得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多。反正在她眼里,你还是和当年榣山水边的仙人一样好看。”
——可惜她已不能再亲眼看到你了。
也许双凤和鸣会是个很美好的故事,然而没有也许,他们缘灭在缘起之前。
夙沧说着便觉得伤感,旋即一个纵身化出了袖珍版的白凤原形(当然隐去了八个脑袋以免吓着姑娘),轻飘飘落上长琴肩头环住他颈脖。
“所以我要看着你,替自己也是替她,看你过得好了我才放心。等此间事了我陪你走一趟乌蒙灵谷,以后纵是天崩地坼,我不会再让他们伤到你和芳芳。”
“如此……那么多谢。”
随着对答那段伤感也沁入了长琴眼底,抬起眼他仿佛看见当年。
当年——当年他一人一琴端坐榣山,眉宇间清平朗阔,指下流动沧海龙吟。她自云海间划破一道长痕,闻声清啼相应,是一抹短促却又鲜明的惊鸿照影。
她是异鸟九凤,他是凤来琴灵。
隔过千年万年,久到桑田都已变成沧海,久到他们都在漫长煎熬的时光里改换了性情。醒转时虽已面目全非,所幸终要相见。终是还能相见。
凤来凤来。
有凤兮,归来。
……
“……话说沧沧,你是不是忘记了谁?两年前你很惦记的那个谁……”
夙琴提醒道,语气里不知怎么的有点幸灾乐祸。
“哦。冻了没?”
“………………哇你冷酷得让我感觉要冻了。”
“?你们在说谁,为什么会被冻起来??少恭你知道吗?”
“巽芳,这你却不该问我了。这个人我既不知道,也不认识,更没有兴趣。”
“太、太冷酷了,你们还真是亲人哪都这么没人性……话说在前头,我可是要回去救玄霄师兄的啊!不能让他冻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