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何尝不想带着你走遍天涯海角!你——你道我是贪慕虚名之人?”
顾长别果真是老了,一激动便带出嗓子眼里的沙哑,“篁山百来条人命,罪在我身,我不敢有一日忘怀!但逆天改命,何等大事?搞不好救人不成,反要赔上自己性命。我一人死不足惜,但昔日师门凋零殆尽,留下的剑法铸术总该寻个地方传承。”
见那少女低头不语,长别理顺气息,又放慢了声音温和续道:
“此去后会无期,我还有几句话同你讲。你曾说过,‘沧隅’是鸿漓生前为你取的名字。”
“嗯。”
“我想她最后该是看的透了,这世上纵有她所冀望的桃花源,也不过是万水千山的方寸一角。你也要谨记:凡事不可强求,浩瀚沧海中能得一隅清明,便已十分足够。”
“哦。”
“而你娘所求的‘一隅’,终究是……太大了。沧隅,你寿数远长于我,将来你若当真能使篁山居民复生,务必安分守己,切勿再谋扩张。”
“哦。”
少女棒读了一路,也不知有没有将他苦口婆心的忠告听在耳内。
大约是情知离别将近,顾长别磐石一般的坚毅脸容微有松动,抬手似要去搭她肩头:“沧隅,你可知道……我让你随我姓顾,不光是为了能以内戚相称,在江湖上行走方便。更因为我一生中最为憾恨之事,便是没能做成你的父亲。”
“哦。”
少女干巴巴应着,眼锋倏地向上一掠,“怎么,母亲拿你当兄弟,你居然想上她?”
“?!我不是这意——”
长别愕然失色,少女却没给他辩解的机会,俏脸一翻,刀子似的狠话如排山倒海袭来:
“懦夫!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做我爹?二选一的事情,你头一次选了那贪婪无道的老牛鼻子,引来他觊觎篁山灵气,最后你们杀我全村,母亲灭你满门,两处扯平,也算干净。而今你比起我来,还不是要选这‘传承衣钵’的执剑长老之位?你总是对的,总是有理由的,那你自己明白就好了,又何必来我跟前立这牌坊!”
顾长别冷不防被她劈头盖脸地一顿痛骂,竟自失神,讷讷接不出语句。少女骂畅快了,更不拖沓,将斗篷紧了一紧就利落转身,临走扔下话道:
“母亲昔年曾允诺你,除非自卫,她若伤人半分,便要不得好死。她杀你同门是为报复,承诺既毁,报应已到,你与她的恩怨就此两清。”
长别待要说些什么,少女又猛地拔高了声音,像是要盖过他喉咙里含混的低喃:
“但我却不愿欠你什么!你总也照看了我许多年,这样罢,我再向你许个诺:百年后你做了土,若你新投身的这个什么琼……琼华派遭逢灭顶之灾,我会前来相救一次,免得你苦心传下的铸术绝了后人——不用谢我,吾等妖类,最重分明。阿琴,我们走!”
作者有话要说: 整理一下时间线:
上古时代,还是鸟形的鸿漓见仙人太子长琴,心向往之。后潜心修炼,却得知长琴已经被永去仙籍不知所踪,自此藐视天庭,不屑成仙。(这是个真爱粉……
距今几百年前,篁山惨剧发生,变成凶地。鸿漓灭顾长别师门,后化为白骨。顾长别作为唯一生还者,收养了自称是鸿漓女儿的“沧隅”以及她带来的阿琴(关于阿琴的身份,对话里有一点暗示,大家可以找找违和),浪迹天涯寻找起死回生之法,多年一无所获。长别渐渐意识到自己老去,决定找地方传承毕生心血,最后来到琼华,不得已要把沧隅送走……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百年以后,轮回往复,恩仇归土。前尘尽忘的沧隅和阿琴再上琼华,履行她并不记得的约定。而此时的琼华,正在筹备与顾长别师门灭篁山一样的计划,顾长别留下的铸术,就要在这里打出双剑。
关于当年的详情还有沧沧为什么变成现在这熊样,以后慢慢抖吧。
PS:夙沧本名顾沧隅是第一章就挖的坑。沧隅发音同“苍鸆”,鬼车别称之一。
PPS:因为这卷内容会略有一点点的压抑,所以我决定溜一溜太子长琴。等我开溜就把标题换成仙四+古剑好了XDDDD
☆、到第三卷差不多也该开个剧情外挂了
“——不用谢我,吾等妖类,最重分明。阿琴,我们走!”
……
那就是夙琴所能知晓的一切。
分明是在梦中,她的头脑却如醍醐灌顶一般清明。她看见那遥远的乡村爱情故事,看见顾长别苍老的披了风霜的脸,听见鸿漓明快而自信的革命邀约,以及她遗孤“沧隅”对长别字字诛心的叱骂。
无须任何理由,无须系统剧透,身为资深脑洞少女的夙琴在一瞬间便获得确信:自己所见种种皆是过往真实,绝非镜花水月。忆及梦中详细,她内心几度崩溃又拼合,千言万语如卧草疯长般滔滔涌上,最终只汇成一句叹息:
(虽然我俩在琼华没干过什么人事儿,但万万没想到,沧沧她真不是人啊……)
就在这声感叹直楔入夙琴脑髓的同时,她也被某种不可抗力简单粗暴地逐出梦境,“啊”地一声从枕头上弹了起来。这一弹正与床边俯身看她的云天青撞个正着,于是她立马又手捂鼻梁苦状万分地滚了回去:
“嘶——疼疼疼…………妈呀我会不会毁容…………”
“嘶——……师姐有心情烦忧这个,看来身体已大好了。”
云天青也被这记头槌砸得两眼乱冒金星,龇着牙朝她扮了个鬼脸,语气中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快慰。
夙琴用力揉了揉眼皮,待视野里那层朦朦胧胧的白雾消退几分,方才转头问道:
“诶,天青你怎么在这儿?”
“可不是担心师姐你么。”
云天青坐没坐相,双手支着膝盖在椅子上一前一后地摇,看上去颇像一头求夸奖求抚摸的大型犬。
“你这么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的,真是能把人活活急死,就怕你哪次睡过去不醒了。可怜你忠心的师弟我啊~师姐不睁眼我就不能合眼,师姐不清醒,我都不敢去睡……”
说着他就结结实实地仰天打了个呵欠,眼中有迷蒙的泪光泛出来,显然是在此看顾许久了。
“——天青师兄,你连日疲惫,不如先去歇息吧。”
夙琴正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旁边夙玉这冷冷清清的一嗓子却像冰水灌顶,不留余地浇熄她所有热情。她吞下口唾沫,侧转头拉起被单,掩住了眼神中针尖般明锐的寒意。
“……夙玉师妹说的是。天青,这些日子麻烦你了,先回房歇着吧。我还有几句话要同夙玉讲。”
“啊?你们才刚认识几天啊,这就有悄悄话了……姑娘家真不好懂……”
云天青虽然暗犯嘀咕,但还是顺从夙琴吩咐,老实地拍拍屁股退出了房间。走出半路他仍忍不住纳闷:看夙琴对夙玉的态度,怎么都像是有点旧怨的,可她俩人都那么好,谁又能惹了谁呢?
一边夙琴估摸着云天青已去远了,这才勉力挺直身子,清一清喉咙向夙玉道:
“沧沧怎么样了?”
她这口气实在不能算友善,所幸夙玉性子疏冷,对着谁都是不咸不淡的,倒也不与她计较:
“要说怎么样……她这数日一直在思返谷内禁足,除了几位师兄师姐,其他弟子一律不准入谷探视。听玄霄师兄的口气,夙沧师姐对此处之泰然、安之若素,心情方面倒是不必担忧。”
“……我怎么觉得她就是没心没肺呢……”
夙琴呸地吐了个泡泡出来,接着追问道:“那掌门有没有说,几时能放沧沧出来?”
“这……”
夙玉露出些为难神色,但还是沉静地摇了摇头,“若是鬼车岭的悬案不得清查,夙沧师姐就不能离开思返谷。”
这回夙琴是货真价实地吐了一声“呸”,愤然掀开被子就要往下跳。但她毕竟久病虚弱,刚踩住一只鞋子便被夙玉麻利按回:“夙琴师姐!你大病初愈,不可随意行动。”
夙琴强拗不过她,只好转而采取理论攻势,振振有词地向她诘问道:
“沧沧没病没伤身体棒棒哒,掌门也不肯放她随意行动啊。夙玉师妹,你跟沧沧也算拜过把子的交情,看她这么给人欺负,就没觉得哪里不妥?”
“我……”夙玉迟疑着道,“师父如此安排,应有他的打算。”
“我呸!那老东、咳咳……他老人家能有什么打算?老大不小的人了,成天在那穷折腾,就没撺掇过一桩好事。要不是他做主打什么双剑,天青也不会……”
小声嘟囔了一通没人能听懂的鬼话,夙琴这才换上副肃然脸孔,明确向夙玉道出了自己留她独处的真意:
“——夙玉,你能不能帮我见到沧沧?我知道这有违门规,不想拖累天青和静静师兄,只能拜托你了。”
“……”
夙玉有一瞬间的目瞪口呆。
这分明就是在说“我不care你所以拖你下水我放心”啊,她还从未听过如此厚颜无耻的拜托……
但这份诧异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夙玉从夙琴脸上读出了山雨欲来的凝重,于是她坚定点头,双瞳粲亮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