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我看你根骨清奇、天资聪慧,不如以后就由师姐罩你,将这琼华的趣味之处一一说与你听,咱们再一同到处去玩,你看好是不好?”
“好啊,怎会不好!”
云天青遇上这一出半是惊喜半是愕然,忽然脑中灵光迸现,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夙沧噤声,自己蹑手蹑脚地凑近门边向房内呼喊道:
“玄霄师兄~我同这位师姐一见如故,今夜便去她房中借宿,只能留你一人独守空房了。你不必太想我,天青正乐不思蜀,大概也不会想你的。”
话音甫落,门后已有一串爆竹似的脚步声噼里啪啦由远及近,紧接着两扇木门便以开山裂石之势向外掀开。云天青这一次却是错估了对方出手速度,躲闪不及,电光火石间已被那门上的木条正中鼻梁,嗷呜一声就捂着脸呈虾米状弯下了腰。
“师……兄……打人……不打脸啊…………”
“口出如此轻薄之语,竟还知顾及自己颜面?”
夙沧闻声侧目,但见灯火浮动处一道人影背着光长身而立,想来就是云天青那位脾气不好的师兄了。
他嗓音中仍带着片刻前扬声喝斥“云天青!”时的怒意,但此刻三人近在咫尺,再凌厉肃杀的语气也掩不住音色清正,入耳如珠玉落盘,竟是个十分好听的男声。
而另一方面,再悦耳的嗓音也掩饰不了他语气中的动摇感——作为一个成年人,云天青方才那番发言一定令他内心受到了很大冲击,可能还会感到非常不适。
这不要紧,反正他开门了,夙沧想。青天师弟真是太机智了,她怎么就没想过对夙瑶用这一招呢?
云天青吃痛,也顾不得乘隙进门,只是揉着鼻上肿包一个劲儿地伏地号啕:“谁、谁同你说面子了?面子能拿来吃不成?我说的是我这张人见人爱的俊脸啊,师兄你怎么忍心……哎唷唷唷……”
“你还不知自省——”
“诶诶诶停停停!”
夙沧只当眼前又要上演一番如夙瑶般长篇大论的说教,本着同病相怜之意,急忙一个箭步跨到云天青身前,赔出使惯了的笑脸道:
“这位玄……玄什么师弟,今日天色已晚,老杵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先让小青天回房,你可以在床上慢慢教训他嘛。”
“师姐我叫云天青……算了这不重要,师姐你刚说什么呢别吓唬我啊。玄霄师兄,虽然师姐大部分话都深得我心,但这句你就别听了——师兄?”
“师弟,青天叫你呢?”
夙沧也对眼前人木然而立的古怪模样摸不着头脑,还当自己又用错了琴姐教的句子,正欲再从肚肠里刮出两句场面话来抢救一下,一边云天青早已跟泥鳅似的闪身入门,反在师兄背后手扶门框扮着鬼脸道:
“喔~~我懂了,师兄你也不必太沮丧,我们堂堂八尺男儿,一辈子总要衣冠不整地见几个女子的。”
“……诶呀。”
于是夙沧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人这身扮相确实与白日所见的琼华弟子略有不同。
这时仔细看去,但见他一张脸皮好似是照着“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这些小说常用词雕出来的,眉心朱痕深艳,是那种很动人也很烂大街的英俊。身上一袭素白长衫松软干净,或许是正准备就寝,未以道冠束起的黑发流水般倾散而下,落在那身白衣上便成了一簇簇淡墨勾勒的竹枝,清寒沉静气质绝佳,又透出点叫人过目难忘的鲜明。
明明周身只有清白一色,却让人不自觉地想用“鲜明”来形容——正是这样矛盾唐突的第一印象。
人道是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三分孝,但眼前男子仿佛生来就是要冰雪加身的,就像云天青生来便比较适合丐帮校服一样。
当然了,夙沧本人肚子里没几点墨水,酝酿不出这般细腻清新的感想,至多只会暗叫一声哎呀可尼玛好看。她后来一脸怀念地同夙琴甚至夙玉说起,所言也不过是“有个帅哥穿着睡衣就跑出来骂街了,我想当时他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玄霄听闻她将此事进行艺术加工后传遍琼华的时候,内心也确实是濒临崩溃的。
都他妈是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啊。
…………
不过在那一夜,什么都还没有开始。同样地,年轻的玄霄在短暂失神后迅速将这次事故归结为自己被云天青气昏了头而“偶然”举止失当,因此他赶在夙沧开口前头也不抬地向她一拱手道:
“玄霄失仪,请师姐见谅。”
虽然是“什么都还没开始”,但他隐约已有预感——要是真让面前这笑豁口的包子脸姑娘“开始”了什么,那自己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完了。
然而玄霄的预感没有告诉他,别说自己跟前只是有个能坦然劝导他“回床上教训一下师弟”的小师姐,就算是师尊和诸位长老在他面前围着九天玄女娘娘跳小苹果,一个成熟男人也不该疏忽了自己的背后。
尤其是在背后有云天青的情况下。
“嘿—咻!”
在玄霄领悟到这一真理的时候,弟子房房门早已挟着股冷飕飕的阴风在他背后砰然关上,云天青“噗噗噗”的得意嬉笑随之从门缝间一连串滑溜出来:
“我的好师兄,来而不往非礼也啊。你也不用尴尬,男子汉大丈夫,总要在深夜里衣冠不整地同女子独处几回的。师姐是个好人,一定不会放任你露宿剑舞坪的~”
“……云天青?!”
玄霄一声怒喝尚悬在喉头,夙沧已经挂着与云天青同出一辙的微笑向他肩头重重一搭:“小青天说得对,小哥约……师弟,去我房里睡一晚么?”
咦,这句话听上去和约也没啥两样,根本不用改口嘛。
“……不敢,也请师姐自重。”
“重什么呀,我已经够重了,再重就连御剑都飞不起来了。”
夙沧拧着眉毛将眼向上一翻,心道这师弟一见之下虽是风姿俊逸,其实攀谈起来也不过是照着派中师兄的模子又刻了一个,连对话都像是自数据库里调出来的。她胸中郁结无聊,不由扁嘴微嗔道:
“你说你这个人,讲话真是没意思。心里不肯就说不肯,想叫我闭嘴就说闭嘴,何必拐弯抹角讲什么‘不敢’、什么‘自重’?我看你同小青天发起脾气就很畅快,我跟他……呃,那个,臭味相投,没什么值得你区别以待的地方。”
“师姐入门较我为先,又是女子,自当礼让三分,不可口无遮拦。”
玄霄见她近前,立刻将脸偏过几分,只是不去看她。
“礼?让?”
夙沧却不依不饶,硬是随着他动作转过半圈,直勾勾盯着那一对点漆般的黑瞳打量:“但你嘴上礼让,眼神却在说扯TM淡啊,这不更膈应人么?”
“……师姐自重。”
“罢了罢了,我也只是说着玩儿的。”
夙沧只怕再玩笑下去会把人逼成复读机,便敛了目光正色叹道:
“小青天若是真与我一样脾气,不到半柱香功夫便会心软,到时你自然进得房去,本用不着我担心。我倒是很羡慕你们这样有打有闹的,反正师兄弟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若是个个‘相敬如宾’,那就无趣得很了。”
玄霄听她话中有萧索之意,胸中怒火不觉微凉了一凉:
“师姐,‘相敬如宾’不是这样用……但恕我直言,师姐既是难耐清修寂寞,为何还要留在琼华?”
“因为我想做神仙啊。”
夙沧挠了挠额角,嘴角轻巧跳起又沉沉坠下,头一次露出些欲语还休的懊恼神情。
“虽然……我也不大清楚真正的神仙是什么样子,但大约比现在要好些吧。”
“…………”
“如果我做了神仙,不光是我,我想让许多人都过得比现在好些。当然,也不是说现在多不好……但我看大家日夜供奉各路神仙,遇难时也没有真从仙人那里得过什么,一年总是有些日子要不快活的。我若做了神仙,就要想法子让人快活的日子多一点,不快活的日子少一点……当然了,天下这么大,也只能从身边亲近的人帮起。若让夙瑶师姐知道,肯定又要叱责我‘目光短浅’、只顾念‘一己之私’了。”
她说到最后不由略带尴尬地轻轻一吐舌头,再抬眼时却惊见青年神色肃然眸光专注,竟仿佛是一字一句都用心听了进去。
“怎、怎么,我又说错了?那我先道歉,你可别再叫我自重啦,万一真重了怎么办。”
“……师姐。”
这一声师姐叫过,像是三伏天里朝心口擦上一捧新雪,方才半刻间积郁的浊气随之吐出大半,连带着青年眼中也多了层清明雪色。
“若你开口都能像方才那席话一般条理清楚又不胡乱引用,我自然是不会劝你自重的。”
“…………”
夙沧大张着嘴直扑闪眼睛,愣了足有半刻间才如梦方醒道:
“咦,你在夸我?”
玄霄将视线撇向一边:“不敢妄议。”
夙沧蓦地收紧了眉头,拉下脸去连连甩手道:
“我看你哪有不敢,说都说了。我讲得不好,你就骂我,我才知道自己哪里没讲对;我讲得对了,你夸我,我以后还这么同你讲,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