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一张灰黄小脸被掐得猩红紫胀,眼泪、鼻涕、唾液交混着流了满脸,两片发白的薄唇却仍在微弱开合,挣扎嗫嚅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干涩的音节:
“爹……娘…………救………………”
“哎哟喂我的好姑娘,还想着爹娘呢?老板娘是怕你知道了寻死,我就实话跟你讲了吧,你爹娘可都说了,女儿这赔钱货养着也是占口粮,不如给你小弟存些老婆本呢。回家回家,那家里压根就没你位置,趁早的死了心吧!”
那汉子说得口沫横飞,一面又被手下的柔软感触撩拨得心痒难抓,不由地放松了女孩脖颈,肥厚的大手像条蛞蝓似的拱开她衣襟就一路蜿蜒着朝里爬进去:
“你看看,你让老子大半夜跑出来,是不是得犒劳我一……”
那个喜不自胜的“下”字,男人最终也未能说出口来。
——因为当这个字滚过他喉头时,他那张嘴里不光是吐不出象牙,而是除了赤黑的血沫以外便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呃……啊……”
甚至连疼痛和恐惧都来不及感受,下一刻男人脸上身上各个洞口都跟钻开了油井似的汩汩冒出血来,顷刻就将他那张满是横肉的阔脸涂抹得沟壑纵横。
“————————!!!”
眼前无修未打码的血腥景象对女孩来说委实过分刺激了,她的理智尚不足以消化这幕惨剧,只能无意识地爆发出一长串不成声的悲鸣。
“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魁梧的身躯原地晃了两晃便踉跄着冲前方扑倒下去,而惊骇的女孩早已四肢瘫软忘了要闪避,所幸身后有股大力及时将她包裹起来拉向一旁,她才不至于被那团充溢着血腥气与汗臭味的肉块压个正着。
“小妹妹,可有受伤么?”
随之在她耳畔响起的,是犹如歌唱一般,带有奇特韵律感的温润男声。
“你、是……”
死里逃生的女孩稍微壮起了胆子,怯生生地回转头去。
而下一个瞬间她所目睹的,是她终己一生都无法淡忘的奇异景象。
“嗯?问我么?”
夜风清凉,那人光华耀眼的银白长发随之扬起,像是拉开半幅柔滑丝缎一般温和地覆上她眼帘,将记忆中那些轻贱、侮辱与不堪入耳的淫猥话语统统分隔开去。
“我呢,叫做‘寂破’。”
无论堆叠多少言辞,也描绘不尽那银发摄人心魄的美丽。仿佛自天上星河里舀了一瓢便照头顶泼下来似的,那样的明亮而干净,分明有浓烈到叫人心悸的妖异气息萦绕,却是愈在黑暗处愈见其朗朗清光。
这头银发再衬上飘逸刘海下两道纤眉,一双时时噙着暧昧笑意的精致桃花目,那便当真是“此色只应天上有”的人间绝艳了。
即便女孩年幼懵懂,这时多少也能意识到眼前人绝非凡物。但不知为何,她心中非但没有常人初见妖物时的惊恐,反而无端生出许多亲切眷恋之意,使得她再次开口时语调出奇的平静下来:
“寂破叔叔你,是……妖怪吗?”
“小妹妹这话就问得没意思了,是人是妖,又有什么要紧?难道我做了人,今日便会对你见死不救么?难道你做了妖,便甘愿被拘在勾栏里过一辈子么?你只是一个你,我只是一个我,我们都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什么劳什子种族做事呀。”
寂破仿佛并不介意她发问唐突,仍是那副和煦如三月暖阳的微笑脸容。女孩双足微微发软,只觉得自己几乎要在他的笑容中融化了。
“若真要为我安一个名号,你便叫我——”
他以五指纤长的大手轻轻贴上女孩头顶鸦黑的细发。
“女权主义者好了。”
“…………诶?”
突然蹦出的陌生词汇令女孩错愕不已,正要追问,却听见寂破话锋一转换了副清寒语调:
“还有,可否请小妹妹你——”
“什、什么?”
“————叫我‘寂破哥哥’啊!!!你说你这孩子,我都叫你妹妹了,你怎么能管我叫叔叔呢?我看上去有这么老吗?!”
…………
“…………”
那一刻,女孩如梦方醒地开悟了。
哦,这人、不对,这妖怪。
——是个变态啊。
就在她恍然大悟的同时,面前那美貌的变态也正如其变态之名一般,十分应景地整个人、不对,整个妖骨碌碌旋转着向路边展臂腾飞出去,看上去颇像是夙沧施展过的超低空阿姆斯特朗回旋炮。
……不对,这不就是普通地被打飞了么?!!
女孩又一次惊慌地瑟缩起身子,但紧接着占据她视线的却并非其他青楼打手,而是另一名衣饰体貌皆与那“寂破”相近的银发青年。
这新现身的妖怪青年比寂破还高出一头开外,红袍银甲,看着便是个武将模样;与之相对,寂破一身玄黑长衫拾掇得庄严周正,腰带上还束了块青碧玉佩并一条手结的赤色流苏,一派衣冠楚楚的斯文气象,倒更像是衙门里见过的官家老爷。
而眼下这官老爷正吃力地从街边水沟里探出头来,冲那武将打扮的青年哑声笑道:
“归邪将军啊……多日不见,你的问候越发热情了……”
“这并非问候,而是警告。”
被唤作“归邪”的青年似乎毫无兴致与他寒暄,生硬的银灰瞳仁里唯有沉冷肃杀之气流转不停。他向一旁畏缩的女孩居高临下投去一瞥,语气更是冷彻得像要窸窸窣窣掉下冰渣子来。
“——寂破,我对你私离幻暝界的缘由没有兴趣。但眼下婵幽大人遣我亲来,幻暝护将六去其二,守备空虚,由不得你在此嬉闹耗时。即刻同我回去!”
“好啦好啦,道理我都懂,你就别同我打这官腔了,听着怪生分的。”
归邪说得紧迫肃重,寂破却只是不以为意地轻轻咋舌,甚至还撩开了披覆在耳际的银发去掏自己尖长的耳朵。
“什么幻暝六将,可不就是个装点门面的唬人架子么?归邪你近日同奚仲走得太近,连脾气都同他一样细碎婆妈起来了。你以为幻暝界都太平多少年啦,自你就任守将以来,可曾有过用武之地?”
“寂破!小心祸从口出。”
归邪厉声喝断他满溢着作死气味的戏谑之言,一面又敛了眼目低低一叹:“……我何尝不希望,自己能一生都无用武之地。”
“‘但只要我一息尚存,便一刻都松懈不得。’是么?我明白,你便是这般一根筋的性子了。也罢……”
寂破这时已重整衣装飘然跃回地面,照小指尖吹了口气便大步向旁观两人唱和的女孩走去,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一把打横抱起。
“我先将这小妹妹送去个安全所在,再来同你解释我涉足人界的缘由。届时你有多少抱怨斥责,我一一听着就是。”
归邪拧眉:“那你还是不愿同我回去?”
“我不能回去。”
寂破淡然应答,眸光澄明而坚定。
“……我总是要亲眼见她一面,方可安心。”
“她……?”
归邪先是一怔,旋即舒展眉头露出些了然的表情。
“你又在里幻暝宫窥看她的梦境了。但我仍是不明,数百年来你一直密切关注她的动向,但每次皆止于梦中,何以今日……”
“归邪啊,你不懂啊。”
寂破摇摇头,又打胸腔里极长地嘘出口气,长得几乎像是在测肺活量了。
“这回她梦中有个跟你一样满脸苦大仇深、看着便很没情调的俊俏道士,教我怎么能放得下心?你晓得么,这可是……这可是她数百年来头一回梦见男人啊!!!”
“……”
归邪默不作声地一招手亮出了战戟。
“罢了,你不必解释了。我生怕自己会克制不住对你动手。”
“所以说你不懂啊。我晓得你在作什么下流想象,但我也不屑同你辩驳——连雌性前爪都没牵过的童男崽子,怎能体会我这拳拳赤子之心。”
“我确实不懂。”
归邪已暗暗地开始翻白眼了,“旁的姑且不论,人界何其广大,只凭些许支离破碎的梦境残章,你待如何寻她?”
“这简单,将长得像你的男人都拖出来揍一顿便是了。”
“——出城后找个空旷地方,我先同你决一死战再说。”
“别呀,反正我也打不过你。不如这样,我请你吃块枣糕,你就当被我堵了嘴,大人大量宽限我几日,待我办完私事自会随你回去。话说回来,这镇子上的糕饼店当真不错。”
寂破说着便自袖里抖出个纸包,不等归邪作答就麻溜地捏了一块塞进自己嘴里,又拣块大的递给怀中面黄肌瘦、显然是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的女孩。
“如此散漫……且慢,人界的银钱你是从何处得来?”
归邪同寂破并肩走着,视线却笔直地投向前方,仿佛立志不与他对视一般。若夙沧得见,大约也会觉得那油盐不进的顽固模样极像玄霄。
寂破将手中装糕点的纸袋掂了两掂,面上颇有得色:
“路上碰见受辱的女孩子,便像方才一样对那些个野蛮男子略施小惩,再取走他们的钱袋作为行侠仗义的犒赏罢了。你也不必担心为人所觉,我动手前都已仔细设过结界,那些人也就是十天半月起不来身,引不起多少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