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心里没有别的念头,只一心想着他再也不要回去那间阴暗的小黑屋。他突然就从身体里生出一股力气,扑通一声跪下来,砰砰用力在地上磕起来。
“我什么苦都能吃,我不怕苦。”他皱着小脸,不知道怎么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只能越发用力地磕头,很快便脑门便肿了起来,皮也破了血慢慢流下来,看得人瘆得慌。大长公主对此却仍不置可否,神色只是一贯地冷淡。
谢安朔的伤寒还未大好,这么一折腾,整个人便有些摇摇欲坠,支撑不下去,他眼前一黑,怕自己晕过去,用力一咬牙关,刺痛自己的神经,继续艰难地低下头,重重将额头磕在地上。
“起了吧,”大长公主挥了挥手中的团扇,“到底这坚韧的性子还有一两分可取之处。宫嬷嬷领他下去吧。”
她没说怎么安置谢安朔,宫嬷嬷却心领神会,这是还打算继续考察谢安朔的意思了。不过,好歹是把人留下来了,谢安朔却是瞬间大喜过望,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天,晕晕乎乎不知所在,脸上终于忍不住流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孩童独有的纯真而喜悦的笑容。
大长公主淡淡看了他一眼:“这才有点人样子。”她偏过头,懒懒地靠在迎枕上,挥挥手把人打发出去了。等人走了,她脸上才显出几分倦容。
人老了,费不得心神。
……
晴雯到底是收到了林黛玉从扬州寄来的信,信中说他们一切安好,林黛玉与继母年岁相差不大,倒也彼此相安无事。信末尾倒说了一句,甄应嘉起复,不日将回京,他的儿子甄宝玉也将到京城提前打前哨,还有就是准备在京城里求学。
林如海十分喜爱甄宝玉的人才,又因为彼此成了姻亲,虽然关系有些远,却收了他做入门弟子,只差一个名分。林如海一贯行事低调,收徒之事也就两家人各自心知肚明,并没有对外宣扬。此次,甄应嘉能起复,说不得也有林如海出的一分力。甄宝玉自然越发感激恩师,这回他进京求学便是恩师的建议。
林如海带甄宝玉在身边两年,便越发喜爱他的聪颖,自觉并无可传授的,便打发他进京,一方面是让他早一步历练,另一方面多少也有希望他多加结交人脉的意图。
且不说林如海的一番私心,晴雯看了信之后,得知了林黛玉的近况,心中也放下一颗大石头。
但她没想到甄应嘉的起复,却是一颗探路的石子,掀开了压抑许久的一场腥风血雨。
皇帝委任他为大理寺卿,将秋狩一案交给他查办。所有人原本都以为皇帝会继续忍气吞声,包括世子重伤至今不能起身的忠顺王。事发之后,他不过是入宫请了罪,又打杀了府里几个下人,说世子当天被人下了药,才至于癫狂发作。
他又是请罪又是跪在宫门前撒泼。皇帝只是打发了他回去,连御史参忠顺王目无法纪的折子都留中不发。忠顺王自然越发得意了。
世子虽然被摘了顶戴又革职没了世子的名分,但忠顺王可不止一个儿子。回府了,他还去看望奄奄一息的嫡长子,给他画了一张大饼。这位前任世子,自知自己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这会亲爹说啥他就是啥了。
这会皇帝突然旧事重提,被惊起的就不止是忠顺王府一家。
甄应嘉和水溶一明一暗,配合默契,很快便搜罗了忠顺王府的罪证。其实有锦衣卫在,便是忠顺王清白无辜也有制造出证据来,更何况他并不清白。很自然地,锦衣卫从王府的暗室里搜罗出无数的刀枪器械,并黄袍冕冠……忠顺王自然不可能自己给自己挖坑,但这些逾制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只能说明一件事情,皇帝不打算再继续忍下去了。
即便上头压着一个太上皇,皇帝也打算出鞘见血了。
千不该万不该,忠顺王动了与内宫联络的念头。皇帝能允许他们偶尔的小打小闹,却没办法容忍他们将念头动到自己的皇子身上。
周贵妃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有几分战战兢兢,当她收到密报说忠顺王被下了大理寺监牢,还一时回不过神来。她面上不动声色,心底暗暗庆幸,还好,好险,她没有踏出那一步,没有因为自己有了皇长子,就冒险与忠顺王联合。
或许,是生性谨慎救了她一命。她屏退了身边的宫人,独自一人在小佛堂里念了几天的经。
除了准备问斩的忠顺王府等人,皇帝似乎一点都没有把此事扩大的迹象,让满朝的战战兢兢的大臣们都松了一口气。倒是,行在的太上皇得知忠顺王大逆不道,大发雷霆,说要株连他九族。忠顺王本就是皇室中人,这九族,岂不是把皇帝也算进去了。皇帝不慌不忙地上了折子,向父亲请罪。太上皇那里便没了下文。
这一切晴雯懵懵懂懂,朝廷里的大事自然和她一介小女子没多大干系,只是再出门参加宴饮的时候,隐约发现往日常见的几位千金似乎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众人对此却没有丝毫诧异。晴雯一直秉持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又因为是周芷带着她进入这些贵族小姐的圈子里,周芷不说,她便当做不知道。
入冬之后正旦便很快来临,朝贺原本只有大长公主参加,今年多了一个晴雯,不想她入冬后,不知是不是闲散日子过久了,竟然生了一场病。入宫朝贺的便只剩下大长公主一人。晴雯这病说是病倒也算不上,是她葵水来了。大长公主和宫嬷嬷都欣慰地对她说她终于长大了,晴雯却只想去死一死,她不知道原来来葵水会要她半条命,每个月的那几天都躺在床上不得动弹,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偏她的治愈术治得了别人,却治不了自己,终于攒足能量重新开机的S007很遗憾地告诉晴雯,是当初系统修复身体的时候出了一些BUG,所以才留下痛经的后遗症。晴雯死的心都有了。
大长公主也是大为惊讶,她头一次见有人痛经成这样,与宫嬷嬷相视一眼,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请了好几个妇科圣手,对此都束手无策,大长公主终于有点坐不住了,这要是从小落下宫寒的毛病,往后子息只怕十分艰难。
她当时成婚多年便只有一个儿子,轮到她儿媳妇也只得了晴雯一个孙女,联想到晴雯未来的艰难日子,大长公主都有些忍不住想骂一骂这远在行在的太上皇。若不是他,公主府也不至于凋零到如今的地步,她贵为大长公主,却还要费尽心思为孙女找一个能爱护她下半生的人选。
这么苦恼着,便开春了,倒是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第77章
晴雯正在院子里和谢安朔一起玩骰子,听得双琴说北静王上门拜访,给公主请安了,她也没有多想。心底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蠢动了几下。
谢安朔疑惑地望了她一眼:“姐姐?”
晴雯连忙晃了晃脑袋,笑道:“轮到我了么?”她笑嘻嘻地接着投入到游戏当中。谢安朔也在公主府住了一段时日,因为大长公主未曾明确发话,众仆从便混叫他小少爷。晴雯见他性子安静得过分,有时便叫他到自己院子里耍一耍。到底年纪尚幼,时日久了,他的性子放开了,多少不再显得那么阴郁了。
晴雯知道他过去的日子辛苦,对于他偶尔刻意的讨好和卖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又吩咐下人不得怠慢他,只把他当做正经少爷对待,至于祖母的真实的考量和意图,她并不曾去探究。
谢安朔见晴雯心不在焉,玩了几局后,他便悄悄拿眼睛看晴雯,低声说道:“姐姐,我回去了,下午先生那里还有功课。”
“哦,好……”晴雯收敛心神,连忙笑道,“你快去吧,不过也不必太过劳累,夜里早点休息。”
谢安朔的小脸蛋一红,嗫嚅:“姐姐知道我晚上点灯念书的事了?”
晴雯叹了口气,摸摸他还未束发的毛绒绒的头顶:“安心啦,我不会告诉祖母。不过你年纪还小,仔细熬坏了身体,再有下人告诉我你不听劝的话,我可就不帮你兜着了。”她故意板起脸,佯装生气道。
谢安朔吓得小脸白了又红,晴雯连忙又好生宽慰了他几句,他走的时候才重新露出笑脸。
晴雯望着他离去的小身影,对身边的双琴道:“安朔怎么这么怕祖母?”
双琴笑笑不语。
晴雯拿起针线箩里的香囊绣了几针,之前答应水溶的绣件到如今还未做好,她这一阵子犯懒,有一针没一针地慢慢做,连上头的一株海棠花还未曾绣完。刚绣了几针,她又觉得胸闷气短,整个人燥得慌。
香囊便被她又扔了回去,她转向双琴刚要说话,便听见外面院子里小丫鬟通报说北静王来了。
“你怎么来了?”晴雯站起来问,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水溶不慌不忙地走了进来,看了双琴一眼,双琴连忙会意道:“我下去准备茶水。”说着便退了出去。
年岁渐长,水溶的威慑越重,每每一个眼神,便吓得小丫鬟们不敢大声说话。
晴雯拿眼睛盯着他的脸又问:“你怎么来了?”
“想来便来了,哪有理由。”水溶淡淡一笑,晴雯没给他搬椅子,他便自个撩了长袍,大马金刀地在晴雯对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