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双丹凤眼,眉角微挑,瞥了眼晴雯道:“坐下罢。”
晴雯这才如刚被按下启动键的机器人,全身的骨头咔嚓作响,好半会找回自己的神智,乱七八糟地行了个礼,这才坐在大长公主的下首,仰起脸望她。
大长公主朝她伸出两只手,轻轻落在晴雯脸上,晴雯感觉到一种和她年轻的脸完全不同的粗粝感,有点被砂纸磨过的错觉。
耳边一声低低的叹息:“走了的人,为何还要回来趟浑水呢。”
晴雯鼓起勇气回答:“不是我要回来的。总之目前发生的这一切,虽然不是我所愿意的,但我现在就在您面前,我就不能当作看不见您。”
晴雯的额头被她重重戳了一下,大长公主啐了一口:“是个傻的,和她娘一样,不像谢家的种。”
晴雯歪着头看她:“您不怀疑我是冒充的吗?”
大长公主把双脚搁在软榻上,轻轻剜了她一眼嗤笑道:“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傻!”
“我一眼便认出你来了。”她的眼睛半眯着,让晴雯找不到焦点。
宫嬷嬷在一旁笑眯眯解释道:“自从北静王送了那幅观音图后,公主就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那后生的手脚太慢了,我只怕一只脚踏进棺材里还见不到孙女的影呢。”大长公主露出一个讽刺的轻笑。
“以为他要给我□□出一个天仙般的孙女,这会瞧着,还不如公主府一个烧火丫头,早知道,我就不等他这么久了。这□□人的事,果然还是得我亲自来,交给旁人不放心。”她说完这句话,方才掀开眼皮,朝晴雯丢过来一个眼神,“行李都带过来了么,我已经让宫嬷嬷在我房间隔壁打扫出一间耳房,以后便是你的闺房了。好几年不见,我们祖孙俩香亲香亲。”
“公主可别吓到小小姐,还以为我们府里穷得没地方住了呢。别怕,嬷嬷给你整理了一个大院子,你爱住哪间房就住哪间。好孩子,我们不住耳房。”宫嬷嬷慈爱地笑着拆了公主的台。
大长公主脸上很快闪过一丝不自在:“算了,你那些行李也不用收拾了,想要的东西找你宫嬷嬷添置,她现在财大气粗,我都要仰她鼻息。今晚就住下吧,对了,还得准备午膳,”大长公主眼巴巴看着宫嬷嬷,“我肚子饿了,我孙女肚子也饿了。”
晴雯一瞬间有种被打通任督二脉的感觉,浑身舒畅,高兴地想要大喊大叫,她一下子丢开了所有束缚,捂着肚子,咯咯笑个不停。
大长公主狠狠瞪着她:“不准笑,笑得可像大清早打鸣的老母鸡。”
“呃,打鸣的是大公鸡。母鸡只在下蛋了才会叫。”晴雯笑声戛然而止,一本正经地纠正她的常识。糟糕,还是很想笑,怎么办?
什么美人!什么公主!幻觉,统统是幻觉。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大长公主,这样的祖母,让她好喜欢啊!心里抑制不住的想亲近她的渴望,原来这就是血缘亲情啊。原来她烦恼了一个晚上的难题,根本就不是难题。
晴雯露出一个傻乎乎的满足笑容。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大长公主眼角悄悄滑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泪,这一瞬间的脆弱很快又被她掩饰过去了,她轻轻抬手,佯作打了个哈欠,用绣帕抹了抹眼角的湿漉。
宫嬷嬷背过身,手不禁抖了两下,强笑一声:“我这就去厨房吩咐他们用心准备,这起子下人不时刻盯着便耍滑头。”她一面说一面往外走,走出去关上门的那一瞬间,两行老泪顺着她脸上纵横纠结的沟壑缓缓流淌。
下一刻,她左右瞧了两眼,见没人,便迅速擦干泪,用汗巾子摁了摁眼睛,重新把脸一板,神色肃穆,又恢复了那副古板刻薄的苍老模样。
“郡王,公主吩咐了,就不留您吃饭了。劳烦您把小小姐的行李派人送来公主府。老奴还要去厨房,就不陪您闲磕牙了。”宫嬷嬷冷淡地对水溶下了逐客令。
水溶一愣,复又一笑,露出惯常温雅淡定的笑脸:“我只怕晴雯姑娘在公主府住得不惯,我出门时祖母吩咐了,要准时带晴雯回家吃饭。”
“家,公主府才是她的家。”
“哦?还有我不知道的隐情?”
“明人不说暗话,郡王也不必抬出老太妃,想她当年和我家公主也有两分香火情,想必不会怪公主把小小姐留下来。”
宫嬷嬷明显又要送客了,水溶眉头紧皱,这大长公主行事总是出人意表,他巴巴送了人来,公主扭身就把他打发了。圣上交待他的事情只怕难办了,若是当事人都不想翻案,纵容是圣上也难以化解这尘封多年的纠葛。
有心无力,奈何天!
第57章
只因当年局势复杂,即使圣上心知肚明驸马一案有猫腻,偏偏阴谋算计阳谋,对方用了最简单粗暴的办法,轻易地打乱了一盘精心布置的好局面。
为了不惊动太上皇,圣上只能命水溶悄悄地查,偏偏这事不管怎么查,最终总是会惊动太上皇的。譬如晴雯回归一事,大长公主开了府门进宫向圣上请旨意,只说多年在庙里养病的孙女如今大好了,请圣上垂怜公主府遗脉,赐予封号。这借口找的简单,简单得你一眼看穿便可以说不信,但你不信还不行了。
圣上问大长公主:“此事便不查了么?”
“圣上要查,本宫拦不住,只是上头还有人拦得住。肉都烂成灰了,何必再扒拉出来。”
“朕不甘心,老师和老驸马两条人命就这么没了。姑母您难道不顾忌老驸马的清名了。”
“人都死了,要甚名头,能吃还是能下饭?活人的玩意,别牵扯到死人身上。圣上要查自去查,如今只不要扰了我和孙女的清净,其余我也管不着。我能活几年便看几年,守不住了就利利索索地撒手。我这辈子享受了人间极致的富贵,便做好准备承受极致的痛苦。圣上你呢?”
“罢!罢!罢!!!”
圣上御笔亲封晴雯为清河县主,隔外开恩赐予每年俸银二百两,禄米一百一十斛,俸锻十匹。大长公主谢了恩,领了旨意扭身便回了公主府。
不说公主府名下的产业,只大长公主一人一年的俸银便多达上千两,她替孙女讨个名头,不是差这点银子,不过是为了替这孩子正正名,堵了世人的嘴。便是堵不住他们的嘴,凭着权势也要压了他们。有权不用,过期浪费。
大长公主讽刺一笑,出了宫门,被宫嬷嬷扶着上了公主府的马车。
公主府这一出,着实将京城上下好生吓了一跳,各种传言众说纷纭,谁都插一嘴说自己有秘密消息。年轻的一辈倒是对这位大长公主知之甚少,一问家中长辈,个个讳莫如深,闭口不谈,再问,便都吓得说不可随意议论皇室。
北静王府家中的老太妃也拉着孙子问:“晴雯丫头哪去了,你把她藏哪里了,快让她出来陪我玩。”
水溶无奈苦笑:“她祖母接她回去了,此刻人在公主府里。”
“咦?”老太妃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一会嘟着嘴道,“我怕那人,那人真坏,都一把年纪了还和我抢一个丫头。”
“您要上门去讨人吗?”
“不敢,可不敢去。”老太妃连连摆手,叹口气,两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回屋了,一面走一面哀叹,“好好的孙媳妇又飞走了,荣哥儿真没用,不顶用啊!现在的后生不顶用啊!想当初老王爷跟着太.祖马上得天下,一进京城就迷倒了无数少女……”
水溶一脸哭笑不得,这是哪跟哪啊!明天就要启程去南方了,实在是不放心把祖母一个人放在家里。
这天的晚膳,水溶特意留了下来,陪老太妃,座上还有贾环。贾环见水溶难得出现,愣了一下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水溶轻轻抬眸看他一眼,他连忙做正襟危坐状。
老太妃拿了筷子敲水溶的头:“不准你吓他。再吓人,以后,你别陪我用膳了。”
贾环唬了一跳,嘴里忙替水溶辩解:“奶奶,我只是刚被汤烫嘴了。”
“乖,慢点吃,不够了让厨房再准备。”老太妃摸摸他头上的发髻慈爱地笑道。
贾环刚想抱怨说自己的发型被弄乱了,余光瞥到水溶丢过来的眼刀,连忙闭紧了嘴巴,作鹌鹑状。
水溶从老太妃碗里夹走一只水晶虾,轻声道:“大夫说您要少吃鱼虾,今天的菜单是谁准备的,不用心,下去领板子吧。”
老太妃脸色一变,摔了筷子,怒道:“你就是不让我把饭吃舒坦了,说,又整什么幺蛾子。”
水溶替她顺气,态度温和地安抚道:“孙儿明日就得启程去南方了,归期未定。到时家里就剩您一人,我可不能让您胡闹着来。”
老太妃一听便要落泪:“这又要走去哪里?圣上那里没人使唤了吗,可着你一个使劲差遣。狠心的小子,就把我老太婆一人丢家里。”
“你要走,好歹给我留一个曾孙,我有曾孙了,就不会老赖着你不放了,免得你嫌弃我聒噪。”老太妃继续哭诉。
“祖母,这曾孙一时半会,孙儿还真没办法给您变出来。”
“那我就不准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