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一愣,没想到她这么快便猜出来了,再一想本来就打算告诉她的,便接下她的话茬回答说:“你的父亲是流放之人,十几年前犯下了一桩重罪,你父母都死在流放的途中。”
晴雯怔怔道:“可是我记得我有父母的,是我父亲带我从南方逃难到京城的,只是他半途病死了。”
“后来我也派人去调查了,那并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你以为的母亲只是你母亲当年的贴身婢女。”
“我记忆中的母亲只是我母亲身边的婢女,这话真拗口。”晴雯眉头一皱,说实话,她对原身的养父母没有太多记忆,脑海中关于他们的信息很少,有一些还是吴贵告诉她的,只是吴贵本来就所知甚少,能告诉她的信息自然就更少了。
当年谢晋元被流放,他夫人纪茹跟了过去,幼女原本留在家中,不知为何,突然有一日,便失踪了,一同消失的还有纪茹的贴身婢女。公主府一朝剧变,大长公主悲痛之下病倒了,其后被太上皇召见到承德行宫,自那回来后,公主便将自己锁在了公主府。当年的人事俱被掩埋了,想要追查线索是件难事,最直接的就是让晴雯和公主相认。
晴雯有些发怔:“你说我的祖母是一位公主,我外祖父是太子太傅……还有不知道躲在哪里的暗箭?仇家是谁都不知道?”这信息量有点大,晴雯沉着一张脸,心下有几分茫然。
“当年的事情我并不清楚,我能在京城郊外遇见你也是一个意外。真正让我确定你的身份,是因为你脖子后的一个胎记。”
“胎记?”晴雯一脸疑惑。
“你不满三岁的时候,我在公主府见过你一次。你耳朵后有一朵红色的花瓣状胎记。”
晴雯忍不住捂住了脖子,一脸控诉,流氓,小小年纪就对一个小萝莉下手。
水溶一脸无奈:“不是我主动要看的。”
“总不会是我自己送上门?”这话说起来有点怪异,晴雯一囧。
水溶继续解释道:“后来我在你房中暂避的那一夜,发现了你手上的一块玉玦。那块玉玦是当年圣上流放谢晋元之时,赐给他的,只要玉玦在一日,谢晋元便永不得归京。这玉玦在锦衣卫的镇抚司档案里记载得一清二楚。我见了那玉玦便确定你的身份了。”
水溶叹息道:“我知道这消息对你来说有点突然,这也是我一直不想这么早告诉你的原因。有的时候,无知是另一种幸运。”
“无知不是幸运,”晴雯摇了摇头,眼神折射出一种坚毅,“如果我的生命只剩最后一天,那我情愿在今天知道这件事,这样我才能有余地去做出选择;倘若我一无所知,浑浑噩噩到了明天突然死去,那才是真正的悲哀。无知的我固然不需要承受即将死亡的痛苦,但我也来不及缅怀生命的美好。”
“看来,是我一直把你看得太轻了。”水溶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露出真正的表情,严肃道,“既然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那你就坚定地走下去,你只能靠你自己,没有人会帮你。”水溶的声音渐渐低沉,几不可闻,似乎在告诫晴雯,又仿佛是说给他自己听。
晴雯粲然一笑:“我知道。”
“现在不走了吧?”水溶眉头一挑,扫了两眼摊在炕上的包袱。晴雯脸上顿时讪讪,复又自我解脱地一笑,反正她的脸皮已经厚得可以当城墙了,当下便大言不惭道:“本小姐赏脸住几天,说不得明天就回公主府了。”
水溶盯着她的脸仔细打量。晴雯被他看的发毛:“我脸上开花了?”
“我在看你这副模样,明天能不能入公主的眼。”水溶似笑非笑地丢下这句话,干脆地抬脚走人。
晴雯承受来自对方的一万点暴击,又一次完败。
水溶走出穿云轩,脸上的笑意便慢慢敛去了,想起当年的小女娃,一时有种恍然隔世的恍惚感,耳边依稀有模糊的声响自远方而来,伴随着叮叮咚咚的铃铛声。
“小哥哥,我娘说我是芙蓉花神托生的。”小女娃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一脸严肃的扑克脸少年。
少年显然觉得小女娃很烦,并不太愿意搭理她,大有转身便走的架势。
小女娃急了,连忙去拉扯他的袖子,脚下不禁踉跄了几步,眼见要摔倒。少年不得不伸出去扶住她的胳膊。
小女娃举起莲藕节般白腻的胳膊,小小的手指头指着耳朵后的花瓣胎记对他说:“你看,这就是证据。我告诉你哦,我真的是芙蓉花神托生的。”
“那是你娘骗你的,”少年不耐烦地嚷道,“世上从没听说过芙蓉花神的存在。”
小女娃怔怔凝视着他,慢慢的,两只圆圆的眼眶里便含了两大泡水珠。
少年一甩袖子,一面落荒而逃一面嘀咕,小孩子就是烦人。
清风袭来,水面一乱,两个依稀的人影便如轻烟般消散了。水溶定了定神,缓缓抬脚迈出穿云轩的大门。
第56章
水溶带着晴雯再次到公主府登门拜访,此行却一路畅通无阻。为他们领路的仍是上次那位老嬷嬷,只是晴雯抬起脸时,她差点不小心失态,但面上不过是眼神微闪,仍旧一语未发。
水溶暗暗在心底叹道,老家伙真是狡猾得抓不到马脚,又想起大长公主,眉头一皱,仆从都这般不简单,身为主人只怕更难对付了。他怀疑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人事可以让她动容了。
晴雯一路目不斜视,被告知要见的人是大长公主,同时亦是她祖母,她的心情有些复杂,作为半路出家的她,要怎么去面对原身的家人呢?这个问题,她昨晚想了一晚上,无果,只求问心无愧罢。
而且这从天而降的荣华富贵,说到底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叹气。
“都说不见了,你这后生好生烦人。”仍是隔着一扇门,屋里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水溶一面作揖一面高声道:“大长公主您可以不见我,但有一个人你一定要见。”水溶朝晴雯淡淡地使了个眼色。晴雯一愣,难道要她开口喊奶奶吗?原谅她,她叫不出口。晴雯朝水溶丢回去一个讨饶的眼神。
水溶显然还没有跟晴雯心有灵犀到,立马领会她的意思,见晴雯站着不动,他压低了声音说:“快向长公主请安。”
晴雯不自在地扶了扶身上微微作响的环佩:“怎么请安啊?”
“之前的嬷嬷没教过你吗?”水溶明显一愣,一脸狐疑,那位老嬷嬷可是祖母亲自推荐的,不可能这么不靠谱。
两人眉眼来回打了几次官司,耳边传来那位领路的宫嬷嬷的轻笑声。水溶只得高声对屋里的大长公主请罪道:“请大长公主赐见!”
屋里一片寂静,宫嬷嬷朝水溶摆了摆手,上前推开门进去。
半晌,她复又出来,半掩着门扉,半个身子还在门里,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她朝晴雯招了招手。
晴雯用手指对着自己的脸,眼神疑惑地看她,宫嬷嬷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微微溢出一丝笑意。
晴雯如蒙大赦,连忙上前,宫嬷嬷拉着她的手进了门,只把水溶关在门外。
屋里的人高声喊了句:“后生且去隔壁茶房坐坐,我有话同这个丫头说。”
水溶自去了。而屋里的晴雯却是一愣,她原以为大长公主位高权重,必然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总觉得眼前的人和她想象的大不相同,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大长公主确实不笑,但看起来并不严肃。
对了,很像她上辈子的闺蜜,明明是满口胡言,却一本正经地说出来,把人绕晕了还分不清真假。
“傻傻瞧我做甚?”窗棂处,一个美人背着光站着,一面打量晴雯一面微蹙眉头。
晴雯顿时卡壳了,想要请安,又觉得无法面对这个比她想象中年轻二十岁的祖母。
她穿着竹青绿的大衣裳,身形显得有些羸弱,一张古典的鹅蛋脸,和晴雯生得如出一辙的尖下巴,眉目清淡疏懒,若非眉角的细纹和眼神中的淡漠,还真瞧不出她的年纪来。窗外的光笼罩在她脸上,仿若一团轻烟,让人看不清她的真实年龄。
不老妖姬!!
晴雯眨巴了两下眼睛,嘴巴惊得合不上了。
大长公主对着宫嬷嬷嗤笑:“这丫头真是个傻的,和小时候没两样,十几年的时间都活到狗身上了。”
晴雯:……
宫嬷嬷笑眯眯道:“可不是,活脱脱还是从前的小小姐,她娘说她是芙蓉花神托生,她偏就信了。”
“你告诉我,是不是这些年都跟着芙蓉娘娘修仙去了?”大长公主似笑非笑看了晴雯一眼。
晴雯继续维持懵逼状。
“这丫头傻到没边了,这会又被人诓骗了来见我,眼巴巴来了,反倒不说话了。”大长公主继续抱怨道。
“近乡情怯罢。”宫嬷嬷打着圆场。
大长公主背着光慢慢朝晴雯走了过来,阴影和斑驳的光线缓缓从她身上褪去,等她近前了,晴雯才松了口气,这会看得出她脸上和脖子上微微的纹路了,确实年纪不轻,也确实不是千年不老妖精。但显然,年轻时候的她,必然是风华绝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