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以孝治国,当今圣上每每被人称颂仁孝,待太上皇与皇太后甚是恭谨。贾老夫人更是拿着这孝道的尚方宝剑,府里的人越是顺着她,她越是被纵容得心大了,将一府里的人压得喘息不得。她偏毫无知觉,只觉得一切都如了她的意,她便快活肆意地活到闭了眼,至于闭眼以后的日子就随子孙去。
她逼着承了爵位的大儿子贾赦退避偏院,让二儿子贾政住了正房,连这个家的中馈也交给二媳妇王夫人主持,任凭王夫人与外甥女王熙凤联手接管了这贾府上下。贾琏夫妻都留在了正房,管着事儿,而作为父亲的贾赦却住了偏院,贾赦继室邢夫人更是时时被贾母敲打,邢夫人与王夫人面和心不合早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一家子,父不父、子不子,母不慈、子不孝,夫妻之间形同陌路,偏贾母还得意非凡,自认为自己费了大力气,将这一府上下都料理得颇为妥帖。
林如海如此不给贾母脸面,定了亲事,成了婚才通知她,又二话不说要将她精心养了几年的外孙女接走,而这外孙女明眼一看就是情愿跟着父亲回去的。贾老夫人真真气得心口发痛。
跪在脚踏旁的林黛玉有些经受不住贾母的恶言恶语,眼中泪水涟涟,哭得说不出话来,小脸雪白得像透明的宣纸。
贾老夫人抹了泪,阴鸷地拿眼盯着林黛玉的脸问:“你只告诉我,你可愿跟着你父亲回扬州?”
她放缓了口气道:“他娶了新妇,以后又生了孩子,你觉得还会有你的存身之所吗?”
林黛玉听了这话心中不安,脸上流露出一分犹豫。
贾母一看有戏,连忙又道:“你不是和宝哥儿从小一起玩的,你舍得离开他吗?你舍得离开外祖母吗?乖玉儿,留在外祖母身边,有外祖母在的一日,便看顾你一日。”
林黛玉想起父亲临行前的依依不舍,每每信中道出的思女之情,她心底的天平便又一下子又偏向了父亲,她眼中流露出坚定之意,低声说道:“恳请外祖母原谅玉儿,玉儿不能做一个不孝之人。原本不能在身边服侍父亲,我虽身在繁华之处,锦衣玉食,无处不妥帖,但无奈夜夜心里不安,辗转反侧不得安眠,如此反倒亏损了自己的身体,”她跪着磕了个头,恳切地凝视贾母的眼睛,“请外祖母怜惜玉儿,就准了父亲的请求吧。”
“好,好,好得很,好一个感天动地的孝女!”贾母一脸愠色,气林黛玉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伸手又摔了摆在小桌上的一架玻璃屏风。
这次摔得方向离林黛玉有些近,飞溅起来的碎玻璃不免打到了她的手,林黛玉只蹙着眉头,一声不吭地把受伤的手指头用帕子遮起来。
贾母眼中流出一丝厌恶之色,高声朝外喊了句:“鸳鸯,你进来。”
她指了指林黛玉,不耐烦道:“鸳鸯你领了她出去,我现在不耐烦见她。”
林黛玉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嫌恶,心里一阵荒凉,仍旧给她磕了头,想要起身,却偏脚软站不起来。鸳鸯连忙喊了等在门口的紫鹃进来,扶了林黛玉回去。
鸳鸯让小丫鬟收拾了屋子,自己轻轻抡着粉拳给贾母捶腿,一边小声道:“老夫人何必为她气坏了身子,您气坏了,可让我们这些人怎么活呢。”
贾母摸摸她的头:“好孩子,这府里就你们想着我,真心念着我好,他们都巴不得我早早死了。”
鸳鸯唬得一跳,连忙道:“呸呸,老夫人您胡说什么,这话哪能挂嘴边呢。”说完连忙双手合十,对天地鬼神敬拜,“老夫人一时说错了话,大慈大悲的各路神仙千万不要当真,奴婢情愿替了老夫人受罚。”
贾母目光微闪,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心道,养不熟的白眼狼,留在身边也无用,她要去便让她自去,以后有她吃苦头的时候,到时候别再来求情。
那林如海派来接林黛玉的人,不过晚了信函几日便到达了。想来估摸来人是乘船走得水路,而那信函却是走陆路一路从驿站送来京城,自然是比不得水路的速度。
因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如今只贾母与林黛玉二人心知,紫鹃和鸳鸯又是嘴巴严实的人,故府上的人竟没有察觉到异常,直到那自称是甄家的人递了名帖到荣国府,仿若一阵狂风,吹掀了遮掩一切的华丽毯子,露出了底下真实而狰狞的面目。
江南甄家当初因受盐案牵连,家产被抄没,甄宝玉之父甄应嘉革职流放岭南,那时甄家秘密让家中下人护送了几口大箱子藏在贾府里。此时,甄宝玉一进京便向荣国府递了名帖,一是受林如海所托前来接林黛玉回扬州,二是要回当初藏在贾府的一些家私。
这两件事,能办到何种程度,说实话,甄宝玉心中亦没有多少成算,只是他父亲被流放,虽然林如海大人透露过话风,父亲尚有几分起复的希望,但家中这一辈得用的不过是他一人,兄弟都还小,姐妹们都是内宅长大的弱质女流,他若再不出去支撑一二,这个家可不就败下去了。
甄宝玉这名帖一递出去,却把贾府上下的主子们都惊了个倒仰。府里知内情的人,只怕没想到甄家竟这么快得了起复。王熙凤更是急得嗓子冒火,跑去王夫人院子里寻对策。
第45章
彼时因圣上不满皇后作为,将后宫凤印转交到周贵妃手中,同时晋封了贾元春为凤藻宫尚书。荣国府闻知此事大喜,贾老夫人做主从私库里拿出了一万两银子,又让王夫人从公中账面上拨出一万两,一起给了贾元春在宫里花费走动人情。
王夫人平日里最重要的事便是那吃斋念佛,中馈的事情都交给了侄媳妇王熙凤,这一万两银子的事情自然也是交给王熙凤去办。王熙凤一时愁眉不展,一大家子主子丫鬟小厮几百人都靠她一个人上下操持打点,才能支应过去,如今要凭空变出一万两银子哪里是容易事。她一向聪明,很快就将主意打到了甄家送来藏匿府中的那几口大箱子。
料想甄家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元气,箱笼里的东西又多,少那么几件宝贝一时也不会有人看出来,再不济,等来年庄子上送了出息来,便能把钱补回去,自然神不知鬼不觉,便是出了差池,量那甄家不敢来找荣国府的晦气。
王熙凤打定了主意,便拿此事与王夫人商量,也不知她与王夫人如何商量的,王夫人只让她悄悄把事办好了就行。
二人顺顺当当地把二万两银子筹措齐备了,送入宫中,一家子老小皆不知这银钱的来历。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不想王熙凤听得婆子来报说,有个甄宝玉递了名帖到门上,刚巧被贾政接了,她这一时心急火燎地便直奔了找姑姑商量。
“太太,出大事了!”王熙凤一脸急色,见着房里有丫鬟在,到底稳住了身形,缓了缓脸颊。
王夫人抬眸撩了她一眼,淡淡道:“瞧你这急惊风的,越是急事越要慢做。”她挥手让丫鬟们出去。
金钏儿朝王熙凤笑笑,给她搬了个绣墩让她坐,这才掀了帘子出去。
王熙凤见没人了,连忙靠近王夫人,对着她咬耳朵:“太太,那甄家的找上门来了,二老爷正在接见他呢。您说是不是……”
王夫人不紧不慢地拨动手中的佛珠,漫不经心道:“急什么。等他见了老爷再说,一个半大孩子顶什么用,还不得求着我们府里。”
王熙凤见姑妈稳得住,也不烦躁了,笑嘻嘻道:“还是太太有远见,我就是个急惊风的性子,出了大事还得太太在身后替我把关呢!”
她靠着王夫人亲热道:“我让屋里的平儿给太太做了双鞋,过几日就拿过来,正好也该换季了。”
“作甚费这种心,这种活有下人做就尽够了。我也不常出门,何必像小姑娘似的打扮。”王夫人摸了她乌亮的发髻笑道。
“姑妈这话我不爱听,您比那小姑娘差了哪里,如何一双鞋都穿不得,我们这样的人家还怕鞋太多了么!”王熙凤扯着绣帕开玩笑。
王夫人轻轻剜了她一眼:“你这爱说笑的性子,我说不过你。”
二人说了一会子话,平儿就找了过来,府里的媳妇们不时过来问话,王熙凤歇不得,又怕扰了王夫人的清净,便只略坐了会便告辞。
王夫人只道:“你是个大忙人,自去忙吧,今日的早课我还未做。”
王熙凤喏喏地应了,和平儿脚踩风火轮,一阵风似得又刮出了王夫人的院子。
前院这会,贾政与清客正在闲话一幅前朝的碑帖,听着赖大来报说有个甄家的小公子登门,他心底疑惑了半晌,还是招了人进门相见。
甄宝玉在门口的茶房早已等了足有一个时辰,还是他又塞了银子过去,门子才给他通报。赖大夫妻一个管前院一个理后院,对甄家的事情也略有所闻,赖大面上不作声色,只领了甄宝玉去见贾政。
那甄宝玉虽为白身,见了贾政,态度却不卑不亢,一身清俊磊落,对着贾政下拜作揖,神色颇为恭谨。
贾政上前扶了他细细打量,往日常听人说甄家的宝玉与自家的孽障同年出生,一模一样的钟灵毓秀、风采灵动,如今看来却比他家的强多了,自家的宝玉真是被他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