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多想了,我亲眼见到的,并没有什么阴谋逼迫。他现在,不过是变回原来的样子,有什么好奇怪的?他的性情一变,必是经过一番生离死别,我心何忍?再者,他若不明白事理,我便教他,教得好了,自然就好。教不好,我也不遗憾。阿衡,人生在世,不要想太多却做太少,就会少很多烦恼。”
徒单衡道:“是殿下想得太少。”
太子道:“大事尚且顾不过来,却将精神放到猜疑上。是舍本而逐末。祸起萧墙,是什么好兆头么?无论他如何,我一旦起疑,便是祸自我起。”
徒单衡道:“那就更不应该了,如此心志不坚之辈,殿下若想将他教导成材,只怕也是徒劳。”
太子道:“阿衡,他还小。并非心志不坚,而是心太软。”
徒单衡道:“若殿下真有此心,臣请隔绝世子与赵王!赵王宠爱世子,世人皆知。殿下想比赵王对他还好,恐怕是不行的。在他明白大义抉择之前,不能再让他受赵王的影响了。殿下若是做不到,便趁早别打这个主意了。若做得到,臣愿尽弃前嫌。”
太子想了一想,道:“这……他才死了亲近的人,师祖又走了,再让他离开父母……”
徒单衡断然道:“十四了,不小了,他永远比你小。”
太子道:“也罢,我看看,先调他出京,往某一地任职?”
徒单衡道:“这却要从长计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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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康听了两人说话直发怔,他知道太子为人不错,对自己态度也和气,却是没想到他能有这般心胸的。细思自己与他的差距,不由苦笑:怨不得活了十几年,连个自己的班底都没有。
善变而不够纯粹,琐碎却缺乏细致。总是摇摆不定,完全不能给人安全感,连当个精神寄托,都很虚无不够格。既不曾担过什么事,自然没有人信服啦。
【换了我,也不肯跟着自己干呐!】
太子提起小时候,他才恍然:小时候那个样子,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啊!现在这几年,居然是在吃小时候的老本吗?自己在后宫里吃得开,除了李元妃等人的面子,又何尝不是因为自己从来不想在她们身上谋点什么?能帮忙顺手就帮了,也不要什么回报,只管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居然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完颜康啼笑皆非。仔细想来,一切的变化,就是从知道自己是“完颜康”开始。然后就一头钻进死胡同里了,除了抵死不拜师,竟是一点有益的事情也没有做。
要是压根儿不知道什么郭靖杨康,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么?答案是否定的。这个问题就像是“预言的陷阱”,知道了,倒出了事。
完颜康想明此节,心境一变,几乎要纵声长啸。再看手上的繁活计,也不觉得愁了。
太子却又在这个时候过来了:“燕国回来了,咱们去看看她吧。”
完颜康放下笔来,问道:“她现在过得好吗?”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我最近心里烦,都没有好好探望她去。”
太子笑道:“她有什么不如意的?她不开心了,倒霉的必是别人。”
两人一同往蒲察皇后那里去,只见宫里妃嫔公主来了大半,都借着这个由头聚在一起玩耍。见到两人来,都很高兴。见过了礼,太子与蒲察皇后正正经经地说话,完颜康却被多保真拉到了一边仔细端详:“哎哟,这下我可放心了,上回见你死气沉沉的。”
完颜康认真地点头,笑道:“是啊,我又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呸!”多保真说着,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将头上纱冠给打落了下来。挽发的玉簪也一同散了下来,好巧不巧的,没有落到地毯上,偏撞上了柱子,撞断了半寸长的一段尖儿。
多保真讪讪地道:“那个,我不是故意的,哎,来,我给你梳好了。”
姑娘们拥簇着他去了蒲察皇后妆台前,多保真的手艺不大好,她妹子歧国公主笑道:“我来吧,姊姊给忽都寻跟新簪子是正经。”多保真道:“这还用寻?咱们谁没有?”歧国公主道:“是我糊涂了。”顺手打自己头上拨下一根玳瑁簪来,重给完颜康挽上了发髻。多保真将纱冠给他罩上,拉着他的手左右端详:“好了。”
完颜康先道:“歧国阿姊好手艺。”又说多保真“好辣手”。被多保真啐了一口,道:“前一回看你蔫头耷脑的,还心疼你,现在你生龙活虎了,居然开始埋汰起我来了!”又问他,“听说你师祖回上京去了,你心里不痛快?”
她这话说得挺有技巧,不说死人,只说活人。大约是从别的地方知道了消息,晓得完颜康心情不好与此有关。完颜康默认了。多保真便说:“你也是,不管出了什么事儿,都不能叫自己不痛快。要是不痛快了,那就想办法痛快,我教你个巧——看见了么?外面随便揪个奴才来,打他一顿,就什么气都没了。”
“……”完颜康哭笑不得,劝道,“阿姊……”才说了两个字,又顿下了,暗骂自己是猪。因为“杨康”的取舍,总想着宋金,却忘了一个更重要的概念——阶级。
太子那边已经听到了,过来斥道:“多保真,你不要教坏忽都。”
将诸姐妹等都集起来,告诫她们:“尔等虽然贵为公主,也不可骄横,更不可轻视小民。唐太宗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更将完颜康叫了过去,再三叮嘱,让他千万不可放纵,“当年太宗伐宋,就是因为不曾约束好部下,激起民变,最终功亏一篑的。前车之鉴,慎之慎之。”
完颜康唯唯。
太子又笑了:“好啦,这些记住就得了。我有一件事情,要与你商议。”
完颜康道:“大哥有什么吩咐?”
太子问道:“调你做宿直将军,如何?”
宿直将军,从五品,品级不高。但是掌总领亲军,凡宫城诸门卫禁、并行从宿卫之事,一共十一员。
完颜康没想到自己在东宫不过当了两个月的实习生,这就给调到这个职位上面了。不是因为品级高,这品级并不算多高,而是因为这是个颇得信任的官职。世上最讨厌的就是这些二世祖们,他们年纪不大,却总能空降到一个别人努力一辈子都爬不到的职务上面去!
这样的好事,拒绝不是完颜康的风格,当下接受了。太子抚着他的背,道:“宜自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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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康便在太子的回护下,经过两个月的实习生涯,转身便做了宿直将军,从此在宫里的时间比在家里的还要长。
领了实职,便不能如先前那般了。不领实职,怎么胡闹,上自丞相,下到小太监,都能含笑看着你淘气。领了实职,便是进了另一个评估体系。完颜康勤勤恳恳,当值的时候也与所有同僚一般,并不挑剔值班环境。按时按刻巡查宫门,检查侍卫换班的情况。
自他来了,旁人便都轻松了不少。无他,这货是赵王世子,遇到旁人不大敢惹的亲贵,推他顶上准没有错。完颜康也不在意,“好人”未必会令人“信服”,想令人信服,必然不能怕得罪人。只消自己立的规矩自己也遵守了,能坚持下来,必然会有志同道合之人。
完颜康咬牙坚持到了次年春天,果然风气好了许多。也不总拿他做挡箭牌了,除非犯事的家伙实在难缠——二王爷酒醉闯宫来了。
二王爷,顾名思义,完颜洪烈他同父异母的二哥。放到二十年前,如果大哥不小心病死了,二哥不用挣扎就能上位的那一款,论起来可比完颜洪烈排序在前。可惜很不幸,大哥他总是不死,不但不死,还当上了皇帝。疑老六,难道不疑老二吗?
老六有城府、有能力,自己将日子过得舒坦了,老二就惨了,既不得重用,又憋屈得要命。这一回,却是喝醉了酒,被人一挑唆,想起来自己有四个儿子,皆不得重用,蹉跎岁月。老六这货就一个儿子,宫里拿着当宝贝似的,先帝宠,现在皇帝也宠,太子还亲自推荐宿卫。何等的荣宠?
二王爷不忿起来。
他醉醺醺的,旁人也拦他不住,又不敢真的伤了他。谁知道皇帝是不是心里暗喜,却要罚“伤了吾弟”的人?完颜康才巡了一回宫城回来,正要打坐练功,门板被敲响了。却是他的亲兵来报:“二王爷吃醉了酒闯宫。”
完颜康急掠过去一看,二王爷已经满脸泪痕地开始唱骂了:“都是侄儿,圣上你可怜可怜我儿吧……”四下围了不少人在看了。
完颜康上前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大声惊叫:“二伯,二伯,二伯你怎么了?醉成这个样子?”说话间,一指戳在二王爷的睡穴上。
世界,清净了。嗯,武功有时候挺好使的。
一手提着二王爷这个三百斤重的胖墩子,一面站直了吩咐:“圣上手足,有什么事情不能上表奏闻?非要惹下笑话来?跟着二伯的人呢?还不赶紧来扶了二伯回府醒酒去?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还做什么亲卫?”
连消带打,将二王爷丢给他的随从,塞到了车里弄回府去了。
然而事情还没完,等二王爷醒了酒,这却直闹到金殿上去告状,告完颜康不让他跟金主见面。骂得兴起,便说:“叵耐汉儿,目无尊长,阻塞言路,蒙蔽圣听。叵耐汉儿,不知何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