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更怯,叶孤城分明是君瑄最亲近的人,然而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君瑄才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报这份亲近与纵容。
她是明德宣武帝的幼女,也是翾妃花倾阁的女儿。她是从未在人前现身过的永安帝姬,也是一世纯阳的天眷者。然而若是让君瑄自己选择,她真正想要、也是从心底承认的身份就只是叶孤城的师妹,未来的叶夫人。
君见宇打破了叶孤城和君瑄的对望,他的目光从小道姑身上划过,最终定格在叶孤城身上。这位九五之尊望着叶孤城,意味不明的说道:“叶城主,都说女心向外,朕的十七小姑居然为了你要诛朕呢。”
叶孤城的祖上虽也是天家贵胄,然而如今的叶孤城到底是一介白衣。可是饶是这样,他与如今的天下之主对视,也丝毫不输气势。听见君见宇的话,叶孤城眼中有了笑意。他走过去握住了小姑娘的手,对君见宇道:“瑄儿护短。”
是了,君瑄护短。对于她来说,白云一城才是她的家。而叶孤城,才是真正伴她长大的家人,才是她真正愿为刀刃,悉心守护的存在。
至若这高高在上的皇权,对于君瑄来说,就只是承担罢了——皇家血脉,一世纯阳,隐门尊主。这每一样,都并非君瑄一心所求。只是“天命予我,我即承担”罢了。
君见宇这一次是真的要叹息了。他靠在龙椅的扶手上,抬手覆住自己的额角,摇头道:“朕真的不知道,当初先皇让十七小姑入纯阳,冲夷道长又让她长在你身侧,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叶孤城和君瑄都没有说话,一身纯白带蓝纹的道袍的中年男子却飘然而至。
“当然是幸事。”
众人定睛一看,来人赫然便是当日未君瑄送来赤霄红莲之后便消失的冲夷道长。
冲夷道长身在方外,并不对君见宇行礼。他看了看君瑄与叶孤城,悠悠对皇帝说道:“二十年前师父算到异星归来,大安之国运全在那人一心一念。那异星虽然不带怨气,却是煞气冲天,又倚天地剑势,占尽先机,其光恐冲紫微。”
说着,冲夷道长不动声色的瞥了叶孤城一眼,他眼中的了然让叶孤城都暗自心惊。他见过太阴真人,初时只觉那位长辈内功与剑法都是平平,叶孤城虽然对她也是尊重,却未曾想过她会堪破自己的最大的秘密。
二十年前,岂不就是叶孤城刚刚重生之时?那所谓异星,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隐门之主必出纯阳不假,却也是必出帝血。”冲夷道长对也孤城说出纯阳与皇家最大的秘密。
纯阳需受皇家供奉,方能休养生息。可是皇家又不是傻子,他们不可能扶植一个对自己毫无用处,甚至隐有威胁的组织。
然而纯阳子弟又不屑沦为皇家走狗,一番探讨之后之后,纯阳与皇室彼此退了一步。皇室便送子弟入纯阳受教。所选子弟入纯阳之时尚不足月,平日与寻常纯阳子弟长在一处,受一般教导。
而隐门,就会由这些有着皇家血统的纯阳子弟继承。
——自幼受纯阳教导,他们时刻恪守着“隐门为民”的准则,却并非真的不理朝堂之事。若是有人谋反,他们会考察当权者,若是为君者贤,隐门会出手诛杀作乱之人。若是为君者不贤,隐门便只会护百姓安康,不论朝代更迭。
这本就是自私和无私的一场豪赌,以天下为赌注,考验着每一任的隐门门主人性与操守。幸而,纯阳至今未曾出过徇私的门主,纯阳之名,隐门之义,终未被负。
未曾想到自己一直捧在手心的小姑娘却要遭到这样的内心煎熬,叶孤城不觉握紧了君瑄的手。
冲夷道长也看向了君瑄,继续说道:“异星降世,与紫微帝星本是只存其一的死局。然而师父日夜推算,终于在五年之后寻到了破局之人。”
“那人便是朕的十七小姑,太阴真人曾说,唯有此女生而承天眷念,可于紫微与异星之中为二者周旋,破开必死的命局。”皇帝叹了一口气,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冷意:“若非十七小姑是一世纯阳的天眷者,祖父又怎么舍得让她还不足月便被送出皇宫?”
用宽大的袖袍掩去了自己双手的颤抖,皇帝的目光变得有些幽远和怅然:“她是翾妃的女儿,是祖父心头珍宝。若非为了大安国运,十七小姑她本应该作为公主而被千娇百宠的长大,也本应承|欢在父母膝下。”而并非如今江湖飘零。
皇帝没有说出来的是——若君瑄并非天眷者,若君瑄能够在这皇宫中长大,也许……也许他的祖母就不会三十多岁便因思虑过重,在失去女儿之后苦熬了三年便香消玉殒,他的祖父也不会在强撑用三个月料理了国事,之后便随着祖母去了。
想到了翾妃与武帝的旧事,冲夷道长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抹惆怅。他走过去轻轻摸了摸自己小徒弟的脑袋,却对大徒弟正色道:“为师若以君子之义,要你放弃复国之念,你可愿?”
“觉非不愿。”
“若以师徒之谊,你可愿?”
叶孤城眉梢微微抖动,道:“觉非……不愿!”
“以觉慧之请,你,可愿?”冲夷道长平静的注视着叶孤城,就仿佛如今他们并非在太和殿之中对持,而是如旧日一般在论剑峰的松下论道一般。
这一次,叶孤城终于动容。他的目光投在一直略带紧张的望着他的小姑娘身上,手上微微用力,将人揽入怀中,却对一直俯视着他们的皇帝道:“一国社稷之安却托妇人,这般为君之道,大安也能长久?”
这已经是在挑衅了,然而君见宇却拍起了巴掌。
“叶城主果然好胆量。”他冷笑道:“叶城主剑法高绝,大内的数万禁军也不是吃素的。叶城主这般,就不怕有来无回么?”
叶孤城垂下了眸子,掩去琥珀色的眸子中的金光。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拔剑!
这一剑无人可阻,被他揽在怀中的君瑄不能,就在他三步之外的冲夷道长也不能。甚至,本就是用剑高手的皇帝本人亦不能!
皇帝只能看着那一剑直向自己扫来,张狂锋锐的剑气刺得人皮面生疼。只是那一剑之后,皇帝本人却安然无恙。
那一剑的威压让皇帝不由自主的白了面色,发现自己并无伤处之后,他有些奇怪的站起了身体。在他站起来的瞬间,他身下的龙椅忽的向下一沉。待他细细查看,龙椅的四足竟被叶孤城的那一剑平整的削去二指宽的一块,四足被削去的地方分毫不差,以至于那张鎏金的椅子看起来并无异样。
剑本是刚直之兵,能够避开皇帝本人刺出的这一剑,叶孤城的剑术之精准,简直已经到了恐怖的程度。
皇帝到底是皇帝,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发白的面色渐渐恢复,君见宇缓缓坐回了椅子上,冲着叶孤城冷笑道:“叶城主固然神兵盖世,白云城难道也固若金汤?城主一人自可逃脱升天,难道就不理你的城民了么?朕只需圣谕一下,你白云城百年基业必成平地!”
叶孤城抬头看了皇帝一眼,道:“白云城城破便毁,大安海运断绝。”
叶家先祖当年选择飞仙岛作为白云城所在地,正是看准了大安的地形。大安国土广袤,整体看起来就宛若一个大葫芦,而飞仙岛,正是在这个大葫芦的最窄之处。除却此地,大安屡派船只探索新的航线,派出的船只却都在风暴中粉身碎骨。
而一旦白云城城破,叶家自有手段毁坏这唯一的通路。
到了那个时候,白云城城破的唯一后果便是大安丢失了另一半的国土。
叶孤城重生而来,正是看准了这一点,用多年时间大力发展两地海运,如今飞仙岛不仅仅是沟通南北的唯一要塞,更是南北经济往来的重要枢纽。
可以说,白云一城虽然远在南海,却直接扼住了大安的咽喉。
叶孤城能够想到的,皇帝之前或许因为想不到,所以才未曾防备。但是如今与叶孤城交锋之后,他已经清醒了。
深吸了一口气,皇帝话锋一转,对叶孤城亲和笑道:“叶城主又何必吓唬我家十七小姑,若是城主真的有反心,又怎么会一早便通知了我平南王府的阴谋,更让大内暗卫随在城主身侧,收集南王府谋反的证据呢?”
这一次,他的称呼又换回了“我”。无论君见宇愿不愿意承认,如今于情于理,叶孤城这个人他都动不得。不仅动不得,而且他还要论功行赏。
说着,皇帝拍了拍手,招来了一个眉眼寻常的男人。指着这个男人,皇帝对君瑄说道:“十七小姑,你看看,这不就是那个你家师兄新收的侍从?”
被皇帝点了名的男人头也不敢抬起,只对君瑄拜道:“臣暗部子五,见过永安帝姬。”
暗部。君瑄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神色微动。然而她没有再多言,只是对跪拜的男子点了点头,让他起来便是。
事已至此,她已经明白了。她的师兄自有谋划,之前之所以一直与平南王父子虚与委蛇,原来是因为他早就和今上有所接触。心中大石终于落下,君瑄伸手攥住了叶孤城的衣角。
此刻,天已将明。
皇帝抬头看了看天边将满的明月,对众人摆手道:“此地诸位不宜久留。十七小姑若不想在宫中小住,便随叶城主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