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中散尽家财救济饥民的善人虽然不可能多到满街都是,但每个城里总有那么一两个,我早已见怪不怪,奇怪的是孔明居然也是被救济的对象,我怪问道:“初平年间你叔父尚在世,你们兄弟二人怎会沦落到要靠他人施粥的地步?”
诸葛氏世居琅邪,乃是当地望族,虽然孔明三岁丧母八岁丧父,与弟弟诸葛均二人被迫跟着叔父诸葛玄生活,但诸葛玄为人忠厚,曾官至一方太守,并非毫无根基的平头百姓。听闻他在世时将诸葛亮兄弟俩视为己出,吃穿用度都不曾苛待,我实在没有想到孔明居然也曾有过这样辛酸的过往。
孔明笑着解释:“并非我叔父之过。他虽曾受举荐为豫章太守,但不久便为朱皓所败,带着我和均弟等人辗转至徐州。谁知恰逢曹操为报父仇起兵攻打陶谦,我们为避战火四处奔逃,其间钱财散尽,还与兄长子瑜(诸葛瑾)失散。之后兄长避乱江东,而我和均弟绕道九江、汝南、弘农等地,一走数年,饱受流离之苦,最终入南阳投靠世交林氏。”诸葛玄病逝于建安二年,也就是曹操攻伐徐州的五年后,死后葬于平顶山金鸡冢,自此孔明与子衡二人再无长辈可依。
听崔州平说,孔明到南阳落脚前曾经历十年流浪之苦,当时我以为不过是修辞化的虚指,想当然地以为有诸葛玄照顾,他和诸葛均就算度日艰难也不至于会到无米成炊的地步。没想到乱世之中无人幸免,诸葛玄自初平六年就染上重病,吃药调理耗尽积蓄,又不幸遇上兵祸,虽不至于强抢士人财物,但雁过拔毛,诸葛兄弟来到弘农时甚至需要去喝乡妇赠的粥,实在令人唏嘘。
算年月,孔明应是在我离开弘农后才来的这里,战乱经年,他心心念念的羹铺,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那年我得了粥羹,就着叔父俭省下来的石子馍,也同这个这般脏兮兮黑黝黝,早辩不清食材的本色,但嚼进嘴里,真乃人间美味。”孔明满脸回味地同我闲聊,不一会就走完了人市。拐过一个街角,他突然指着前方某块写着“韶家粥羹”的招牌笑道,“看,便是那家。”
我定睛望去,发现不过是个极小的店面,寒碜地只剩下个棚子,四面透风,狭小的空间勉强能容纳两张方桌、八条长凳,用弹丸之地来形容都不为过。
我还在感叹店家经营的不易,孔明已经顾自走上前去,极其响亮地喊了一句:“韶大娘在吗?来两碗甜蛋羹!”
应声而出的却是个贼眉鼠眼的长衫男人。他明显不认识孔明,却极其自来熟地摊开手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先生许久不来了吧?本店自去岁起便立下规矩,不再赊账了,两碗蛋羹二十五铢钱,只认官币,不收私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竟是将我们当作了来打秋风的食客。
三国诸侯割据,币制混乱,各地使用的钱币虽然统称为“五铢钱”,但外形、工艺各不相同,缺斤少两的不在少数,伪造□□的不计其数。长衫男明言要官币,就是只收刘协朝廷发行的五铢,其余一概不认的意思。
孔明的眉头皱了起来:“韶大娘呢,怎不见人?”
“早死了。”那男人的嘴巴朝后厨努了努,漫不经心道,“闹,后头墙上挂着呢。”
孔明的脸色瞬时就黑了下来,但他素来沉地住气,也没教训那男人什么,只是连蛋羹也没心情吃了,拉了我就往外走。
身后传来长衫男子粗俗的骂娘声:“X子就知道,又是个来吃白食的,哼,长得人模人样,连二十五铢钱也掏不出来……”
走出老远,孔明方才叹了口气解释:“韶大娘育有二子,幺子憨厚,可惜早年征兵死在了外头,不知埋骨何处。刚刚你看到的那个是长子,征兵时假装病重,推了弟弟出去顶替,自己留在弘农偷鸡摸狗,未料到如今竟然还好好地活着。”
这世道,有时候真的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
孔明原本还想将韶大娘当年赠的羹粥钱当面还给她,如今这样的景况也歇了心思。但是错过了甜蛋羹,我们总不能连午饭都不吃,只好随便在路边找了家馄饨铺祭五脏庙。
这回我们的运气不错,那个铺子乍看之下毫不起眼,可是老板热情大方,做的馄饨皮薄肉厚,虾子佐料又多又香,吃得我和孔明都很开怀。
孔明额外多叫了一碟牛肉,特意将最好的部分挑出来放到我碗里。
“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我连忙推辞。弘农这边的吃食与南阳不一样,无论做什么小吃都讲究一个混搭。比如石子馍要泡在羊肉汤里边吃,蛋羹得同粥米煮在一块儿,方才那碗馄饨,价钱不比南阳贵一分,可是生生比南阳多出了二两的面来,吃得我差点直不起身来。
孔明却不体谅我的胃,恨不能将所有牛肉都塞进我嘴里:“你得多吃点,不然下回你哥见你瘦了,该生我气了。”
……这倒的确很像刘曦会干的事。我假装没有看见隔壁桌姑娘家羡慕的眼神,埋头吃肉,脸已经红地如同晚霞一般。
第60章 怀孕
在弘农的几日,我如同游客一般悠然自得,孔明却事务缠身。按照他的说法,他是来这里买粮的。
弘农地势北低南高,地貌以山区丘陵为主,其实并不适合种粮。但它地理位置特殊,南通栗乡、承安,北接河东、下商,皆是远近闻名的产粮大户,因此自古商贾云集,贸易繁荣。据说每年弘农商会举办的粮集都是一场盛事,那时弘农漕运码头的灯火彻夜不息,装满稻谷的船只络绎不绝,往来忙碌,运货的脚夫排开的扁担能一直从城头接到城尾。
最新的一季夏稻还有半月就可收割,心急的粮贩们已经开始打点行装,预备前往周边各郡收粮大干一场。因此,虽然此时烈日炙烤下的弘农有些冷清,但各路粮商皆暗暗较着劲,正是蠢蠢欲动的时候。
孔明扔掉了茶贩的行头,走进一家成衣店摇身一变,出来时已经是位成竹在胸的粮商。
我颇有二丈摸不到头脑之感:“你不是打算拿卖茶得的钱买军粮吧?弘农离襄阳那么远,别说路上极易遇上劫匪,哪怕平安运回,路费也不大划算……襄阳粮价比弘农高不了多少,何必舍近取远?”
弘农管理再松懈也是曹操的地盘,那些城门关卡并非完全是摆设,大手笔走私粮草必然引来盘查。即使孔明能够周旋瞒下,过程中折损的各路孝敬、供奉也绝非小数目。
怎么算,都像是会亏本的感觉。
孔明摇摇羽扇,又摆出人憎狗厌的经典高深POSE,一副看不起我智商的模样。
哼!不说就算了,我勾搭了奉茶出门逛街,眼不见心不烦。
奉茶唯唯:“公主,还是别去了吧?年代久远,我也着实不记得曾经住过的街巷了。”
我才不相信:“才几年你就忘了?如今我可是公主,你要是敢骗我,小心我打你板子!”
奉茶是诸葛家的家生子,他父亲原本是诸葛圭身边得力的长随,母亲当过孔明长姐诸葛宁的乳母,建安初年诸葛宁嫁给襄阳望族蒯祺之后,夫妇二人便作为陪房定居襄阳,与次子奉茶难得一见。据说,当初奉茶初到孔明身边童时尚不足五岁,连自己都照顾不清楚,夜半噩梦哭泣还需孔明起身来把他叫醒。往日捧墨总拿这段童年往事来取笑奉茶,说他父亲安排他伺候孔明是“帮他另找了半个能干的爹”,全靠孔明亦主亦师地悉心教导,方才能识字明理。
我将奉茶拐带出门来,就是看中他经历过诸葛家的十年漂泊。想要探寻孔明曾经的足迹,我身边也惟有他这一个故人可以相询。
孔明早年住的北林街离闹市并不太远,可是附近的巷道十分曲折狭窄,我随着奉茶七弯八拐,其间还走岔了好几个路口,还是没找到那个据说雕栏画栋的宅子。
“那里原本是琅琊赵氏的产业,他家家主赵昱与先生的叔父有旧,故将此宅借给诸葛家落脚。”奉茶耐心地解释前因,却仍旧劝我回去,“公主,那里人蛇混杂,盲流出没,实在不适宜贵女踏足。”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北林一带是远近闻名的**窟,楚馆林立,暗妓出没,窗上时不时冒出的如画剪影,十有**是被人精心饲养的流莺躲在窗后暗暗窥探,满怀心思地待价而沽。
赵昱曾任广陵郡太守,据说为人刚正,官声极好,可是却在这种地方置产,还将它借给好友暂住,细想之下倒也颇值得玩味。
奉茶红着脸说:“赵家豪富,名下产业无数,想来赵大人并没有亲自来过弘农,只随意指了一处闲宅外借,所以……”
我不关心这个。左右只是闲来无事想看看孔明曾经小住过近半年的地方,所以催着奉茶叫门。
“我们只在此处暂住几月,离开时这里尚有一个赵家老仆守着,不知如今是否还在。”奉茶扣了好几下门环,可是等了许久都不见人应答,便大着胆子带着我绕到侧面。谁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后门竟然光明正大地敞开着,里边空空荡荡,除了墙栋梁柱,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叫人洗劫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