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公子!”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李睦正犹豫要不要先脱了外衫再穿甲,还是直接就穿在外衫外面时,吕蒙的嗓门已经到了帐幕之外,被守帐的兵士拦住,就直接喊,“都让开,权公子要换甲,你等怎不进去帮着?”
也不知是兵士被他这句话问住了,话音刚落,帐幕一掀开,一个脑袋就探了进来,冲李睦笑嘻嘻地咧嘴:“要不,我来?”
“出去!”李睦横眉立目。
她一定是平日里太好说话了,帐门就这样被人随便就进,周瑜的军帐外所有人都是层层禀报而入,就从没有这样松懈的守卫。等她换了甲,定要把守卫的兵士拖出去打军棍立威!
“我出去了你如何穿甲?”吕蒙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站在帐门口,目光往帐中的鱼鳞甲上一扫,搓了搓手就要进来,“权公子可别误了周郎时辰,他平日里好言好语,若是犯了军令引他动怒,连令兄孙将军都拦不住。”
周郎动怒?
李睦忽然想起那天周瑜气势汹汹责她冒进时的模样——确实挺吓人的。
然而之后……李睦脸上不由一红,连忙偏过头轻咳一声:“胡言!我父兄俱一生征伐,我怎就不会穿甲了?我不惯在人前解衣,你再不出去,便真要误了公瑾的时辰了。”
“出去!”
吕蒙正要再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冷冷一喝,下意识脖子一缩,猛地回身:“公瑾兄怎不在军前……可不是我拖延……”
“出去!”这回是一前一后两人异口同声。
吕蒙悻悻地回身向李睦行了半礼,飞快地窜了出去。
他偷偷跟着姊夫从军已经快一年了,虽然因孙策之故过了明路,可军中所有人都看他年纪小,别说冲锋陷阵,独领一军,就连督粮也只留给他由后军往前军这条路线。上次下邳城外更是被所有人牢牢挡在后面,等他冲到城前时,已是城门大开,全军欢庆了。
不曾真正冲杀,他一直就只有一副同寻常兵士一样的皮甲,早就看着众将身上威风凛凛的胄甲眼热,这回原想趁着李睦换甲,磨着她好歹也能摸一摸这凌厉威仪的铠甲,岂不想周瑜竟突然在此时回来了!
帐幕又复放下的瞬间,李睦依稀听到周瑜似乎向着吕蒙的背影说了句什么,然而待她抬目望去的时候,视线已经被帐幕阻隔,只见周瑜直接走近几步,取下衣甲,往她面前一站:“转身。”
“那个……”周瑜的身量比李睦高出许多,此时才从前军而回,白袍银甲,更显英武高大。
虽无血渍,但那一身血腥肃杀之气还是激得李睦心里一凛。原本早就想好的若是见了周瑜便要假作无事,先问一问前军战情如何……结果话没出口,就忘了个干净。满脑子都是那日她一句一句将他说得哑口无言的情景,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真的自己会穿?还是要寻亲兵进来?”
一副我来还是别人来的口气,脸上又是一派清风明月看不出端倪来,李睦仰着头看他有点累,便干脆低头咬了咬唇,把心一横。
罢了,人在矮檐下,谁教她眼睁睁看着这副甲在面前挂了那么久也没想起来提前摸索一下怎么穿!
既然他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那她还能主动提起这茬尴尬事么?
依言转身,李睦双手一张:“如此,有劳公瑾。”
就在她转过身的瞬间,身后人的唇角轻轻飞扬起来,仿似最轻柔的春风轻轻拂过,连刚硬肃杀的银甲也跟着柔和起来。
☆、第四十八章
皖县乃庐江郡治所在,城池并不大,却是扼住长江北上的渡口所在,与合肥成犄角相对。拿下此城,就意味着孙策自此便有了北向一争的立足之地。
李睦对这座城池的战略意义全不清楚,她只知道这个地方,出了两个美名流传千古的女人。
皖县有乔公,乔公有二女。长曰大乔,次为小乔,大乔嫁孙策,小乔许周瑜,从此英雄美人,成就了无数文人墨客挥毫之作,以及青史传唱的一段佳话。
想到这里,李睦不禁看了周瑜一眼。
蒙蒙细雨仿佛在天地间拉了一道逶迤的轻纱,暗黛色的山影映着深灰的天色,好似一副徐徐展开的泼墨画卷。周瑜在她旁边徐徐策马而行,朗朗卓卓,说不出的英武俊朗,教人一时竟分不清是人在画中走,还是画中有人行。
银甲上密布的水珠细细密密,盛接着雨水一点点汇聚起来,再化作一道道蜿蜒的水渍滚落下来,好像就从人心里滑过去,迂迂回回带过一抹轻柔的微痒,明明距离极近,却又触碰不到。
周瑜正在给李睦讲军前受降该如何行事,对答时,以及结果印绶时又有些什么需要注意的,察觉到她目光有异,不禁挑眉,眼神中带了一丝探问。
李睦回过神来,狠狠瞪他一眼——来者不拒的男人!
周瑜被她瞪得莫名其妙,但见这小女子转而立刻挺直了腰背,清叱一声驱马快行了几步,自他身侧擦身而过,一派肃然老成,仿佛之前那瞪眼挑眉的小女儿情态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周瑜失笑,跟着喝一声,催马赶上两步。
前军与后军相隔不到二十里,再加上前军列阵的宽度,其实走不了多久,便能见到前方雨雾里兵马金戈,错落铺陈,旌旗招展,盔甲鲜明,枪矛如林,就连空气中也渐渐弥漫着一股消散不去的肃杀血气。
“呜——”
周瑜带着李睦从军中穿行而过,所到之处,一排排手执戈戟的兵士吹响号角,高亢嘹亮地直冲天际,顷刻间,战鼓从四面响起,如同山中雷鸣,沉闷悠远,震人心魄。
齐整的队形自当中向两侧一分,仿佛大雁展翅一般向两面伸展开来,李睦缓缓从队中而出,说不紧张,控着缰绳的手心里却已经满是汗水。
借着顿马徘徊,她回头而望。周瑜就跟在她身后,见她回头,向她微微一笑,翻身下马,从旁边的亲兵手上接过一件长袍,捧在手里,向她轻轻点头。
庐江郡守刘勋屯兵寻阳,皖县令颜连极有见地,听闻宣城被围的消息之后便想到孙策极有可能会发兵来救,而以宣城与皖县的距离而言,实在极有可能就成为孙策救下宣城之后的下一个目标。于是立刻派人快马向刘勋求援求粮,以备万一。
只不过刘勋短视,认为孙策早前在袁术手下是已攻打过庐江,再提兵至此就有了背弃袁术之意,对颜连之言将信将疑。
直到周瑜兵临城下,颜连兵力不足,粮草日绝,偏偏周瑜取的就是围城打援之计。只要城中有人冲出求援,他一律放行,而只要刘勋前来,他就以骑兵之利立刻调转方向,直取寻阳,令刘勋无心和颜连内外合兵,徒于奔波。而若是刘勋不来……城中自然人心溃散,围城打援便成了攻心之策。
果然刘勋听闻周瑜兵到,闭门不出,颜连带领全城将士百姓守了数日,实在没办法,只能开城投降。
而这受降之礼,现在还作为孙权的李睦,自然是逃也逃不掉。
李睦抿了抿唇,慢吞吞地踩着布蹬下马,心里有些没底。她对这个时代的繁复纷杂的礼节还一知半解,大多数时候都是照葫芦画瓢,看旁人怎么做她就跟着照做。反正一身男装,又在行伍之中,也没那么多人与她仔细计较。
可这皖县令显然该是熟识礼数之人,她若出了差错,怕是周瑜用血汗拼出来的军威也要被她折了。
身上的衣甲沉甸甸地压着肩膀,令她的动作有些笨拙艰难。李睦将之前周瑜一路上讲的那些受降应对飞快地在脑中过了一遍。先见礼,再为其披上衣袍,待对方奉上印绶,再行一礼以示亲和谦逊,问城中百姓,说各官员暂时原职不动,兵士重编,城中住处只需辟出郡府一角即可。
等等!皖县令该怎么称呼来着?使君?还是令君?
百步之外,皖县灰褐色的城墙上只余下空荡荡的旗杆,所有旗帜已经一律除下。吊桥落下,城门大开,数十名披散着头发,不着外衣的官员走过吊桥,当先一人手捧印绶绢册,立于雨中,不跪不拜,腰背挺直,很有几分不卑不亢之意。
李睦的目光往那边飘,手背上忽然一暖,却是周瑜借着将外袍递给她的动作,在袍下将她的手用力一握。
见周瑜也跟过来,李睦莫名地心中一定,慢慢握紧了拳,一伸手将衣袍接过来,往手肘处一挂,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向那立于最前面的官员走去。
“吴郡孙权,见过颜使君。”李睦向那官员拱手,心里默念“第一步,见礼,完成”。
颜连约莫四十岁的年纪,皮肤微黑,一头散发被雨水冲得黏在脸上,和胡须糊在一起,也看不清五官如何。长得又高又瘦,仿佛一根竹竿似的杵在李睦面前。
李睦朝他拱手,他道了声不敢,却也只是拱手还礼,神色冷淡:“败军之人,不敢当君此礼。”
看这样子,倒像是降得不情不愿。
两世为人,李睦惯来性子急,又被当成男人养,最不耐烦这种磨磨唧唧的人。愿赌服输,拿得起放得下,赢要有赢的架势,降就要有降的觉悟。饶是关羽之傲,降汉不降曹还要奉曹操之令为其出战,这颜连怎就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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