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掌心柔软,指骨纤细,用力握紧也觉不出她有多大力气,似乎随手一甩就能甩掉,显然不是拿惯了刀兵的。周瑜被她一握,目光便落在她的手上,眉头不经意间跳了跳。
慢慢呼出一口气,满腔怒火渐渐消弭。
“稍后冲阵时刀不可自马首两侧而过,火不可落于马身,以免惊马。不可猛扯缰绳,也不能松了缰绳,敌军再多也不可慌张,你只需紧随我之后,不必贸然杀敌,切记切记。”
周瑜一口气说出许多“不可”,李睦却是在听到第一句的时候就吃了一惊,愣在当场:“冲阵?”往自己胸口指了指,“我?”
她不是来当吉祥物的么?跟冲阵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历史上没有他们这支奇兵孙权都能顺利脱险,他们来此本就是威慑一番,然后直接掉头攻打皖城才是主要的目标,怎么在宣城就要冲阵了?
周瑜目色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心里那股平息下去的怒气不禁又冒了出来,目光往高顺离开的方向扫了一眼,不禁又骂一句:“无谋匹夫!”
他确实如李睦所想,根本就没准备打这一仗。
要救孙权,他们打着“孙”字旌旗,战鼓雷鸣,放声呐喊就够了。对于这群山越来说,城内一个孙权,城外一个孙权,真真假假,让他们分兵又分心,攻不敢全力攻,回头反咬也不行,进退两难。
山越是常年生活在山间的彪悍山民,到底不是训练有素的兵马,如此拖上一段时间,再谎造袁术的败讯,动摇人心,自然能不费一兵一卒,令其不战自退。然后趁军心士气大振之时,一鼓作气,直上皖城。
然而高顺现在却要以八百兵马直接冲杀上去!
周瑜的视线从她的手上抬起来,还不及喝过一口水的声音微哑:“我应过你,无论如何凶险,都会直言告之,不再瞒你。”
“什么?”李睦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瑜望向不远处的山越兵:“这里山越共步卒四千余,马匹百余,虽阵型松散,可长枪之力可及百步,我等若为疑兵,不欲交战,至少也要在百步开外。避其锋芒,诱其拉长战线,方才能令宣城内有一口喘息之机。而现在……”
而现在,他们和最近的山越后军,已经太近了。近得李睦甚至能看清几个裸着上身生火的山越臂膀胸背上遒劲盘结的肌肉。
这个距离,这支山越兵马只要一回头就能咬他们一口,根本就不用纠结城内城外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孙权。
而四千比八百的悬殊人数之下,李睦只要主动现出踪迹,失去出其不意的优势,就算陷阵营再武勇悍强,他们甚至未必能撑到宣城里危在旦夕的孙权意识到有援兵到来。
高顺惯与吕布冲锋陷阵,最擅敌前突袭,这一回也是如此。抱着突袭的念头数日赶路而来,他选的落脚藏身之处,自然也是距离山越最近,最利于突袭的地方。而周瑜有意将此功让于他,便一路都缀在队伍的最后面,等他发觉不对时,已然再没有余地给他玩虚虚实实拖延时间!
看着八百骑兵齐结于前,高顺坚毅刚硬的面容上一派势在必行的神色,总算想明白了的李睦胸闷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忽然之间,呜呜的号角从前方骤然响起,划破长空,低沉悠长,直冲云霄。
☆、第四十四章
生火的,架锅的,打水的,山越兵一个个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站直了身子向前军的方向望去。
李睦被那突然响起的号角声吓了一跳,极目远眺,只见远处山越的人马之中出现了一小片的骚乱。一小股前军竟从前方向后退来,仿佛江面起浪一般,往他们这个方向涌了过来。而埋锅造饭的后军显然还不知出了什么事,三三两两地聚起来,有人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拿兵刃,有人却还端着冒热气的锅碗四下张望,有人呼喝,有人喊话,毫无军纪可言。
要突袭,这无疑就是最好的时机!
周瑜当机立断,立刻传令备战。陷阵营上下八百人,令行禁止,立刻列队排阵,长刀出鞘,强弩上弓,八百匹战马昂首而聚,百战之军的悍勇杀气,无一声异响,李睦心口狂跳,脑中一片空白。
只片刻,那一小片的骚乱就离他们更近了一些,速度却是渐渐慢下来,只见一面孤零零的旗帜被慢慢反应过来的山越兵层层围了起来。
“那是从宣城强冲出来的兵马。”周瑜目光一凛,让李睦赶紧上马,又抽出腰里的长剑塞到她手里,目光在她的手上一掠而过,“便不会用也拿在手中,只管跟在我身后往前冲,切不可心生畏惧,停留不前!”
李睦调整了下握剑的姿势,紧张得喉咙口发紧,赶紧咽了口口水,哑声问了最后一句话:“突袭接应他们出来之后,我们往何处逃?”
这一回,周瑜连头都没有回,身后高顺齐结已毕,他翻身上马,举枪遥遥虚指,朗声厉喝:“杀!”
“杀!杀!杀!”
喊杀之声,如惊雷骤响,李睦甚至来不及哀叹惊叫,身下战马已然随他一同冲了出去。
长刀强弩,精甲硬盾。陷阵营装备精良,号令鲜明,短短数十步的距离,不等全情兴奋围住孙权的山越兵反应过来那仿若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从何而来,他们便如同一柄百炼之刃,从天而降,狠狠劈斩到山越兵的头上。
昼夜赶路后只得歇片刻,竟又冲入战阵,李睦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肾上腺素瞬间飙升到了极致。
她的骑术虽然还算不错,可到底比不过这个战争最频繁的时代里这些打仗冲锋当饭吃一样的人。
好在周瑜虽为主帅,倒也不是真的就冲在第一个,前面尚有百骑开道,为锋锐之首。兵马呼啸,利刃寒光,所过之处,如破水之箭,搅起血雾翻腾,哀嚎遍野。
李睦紧紧跟在周瑜身后,全副心神都放在身下马背的起伏进退上。尸山血海,喊杀呼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她擦身而过,互不相干。她眼里看到的只有前方周瑜的背影,耳中听到的全是自己的沉重的呼吸心跳,周身的一切都好像离她极远,她无暇顾及,也无力顾及。好像灵魂自身体里抽离,什么害怕慌张,什么懊恼悔苦,在这一刻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只知道拼命地盯住周瑜,拼命地呼吸,拼命控住缰绳,拼命保持住身体的平衡。
山越人数虽众,此时多为乌合聚集。胜时固然可以一鼓作气,士气如虹,可一旦遇到挫败溃散起来,即使有武圣战神为将,也难收拢约束。此时两面受袭,陷阵营更是世间难得的锋锐之军,只一刻的功夫,烧水造饭的山越兵后军甚至来不及捡起地上的兵刃,就被陷阵营撵得四向逃散。
前军冲后军,后军推前军,一时之间,本就没什么阵型可言的山越兵乱成了一团。没有人再去管自己的头领统帅喊了些什么,也没有人抬头看一看自己的旌旗指向何方,所有人都在不辨方向地奔逃,烧了一半的锅灶一脚踢翻,挡住前路的同袍一把推开,踏着他们的身体,只求寒光闪闪的大刀落不到自己头上,只求冰冷的长矛刺不着自己的血肉。
一片混乱之中也不知他们冲杀了多远,突然有个身形魁梧的大汉不知怎的绕过了两侧的陷阵营兵士,正朝着李睦的马一头撞了过来,手里还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着一把断了半截的刀,披头散发,浑身是血,一路连砍数人,口中大叫:“公子何在?公子何在?”乱象之中,竟声传如雷,清清楚楚。
李睦猛地一惊,身体的反应快过思维,直接回腕提缰。疾奔中的骏马被她扯地昂首长嘶,一时收不住步子,前蹄高高抬起,恰恰踢在那人的肩上。李睦整个人被掀了起来,脚底一滑,便从系在马背两侧的蹬脚布条中滑了出去。
没有踏脚之处,她腿力不足,直接就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慌乱之中,李睦手忙脚乱地胡乱抓了一把,原想去抓马垫子上的粗绳,却不想反将垫在下面的那面“孙”字大旗扯了出来,仰面着地。
不及感觉有没有摔伤摔痛,她就地一连滚了数圈。闪亮亮,冷森森的刀锋就在她身侧落下,嗤嗤两声,将她手里的大旗砍为三片破布,李睦连滚带爬的站起来时,只觉左手手臂外侧一凉,右手立刻反手一剑刺了出去。
她也不知道刺到了什么,耳畔生风,只连忙又挥剑去挡。只听“叮”的一声金属扣击的声音在耳边炸开,直刺耳膜,手腕一沉,长剑就向外滑了出去。
生死一线,这副身体里太史慈的教导在此时完全被激发出来,无需思考,李睦这个时候的反应突然变得极快,在她自己意识到之前,已脱手掷出长剑,掉头就去追周瑜。
然而,她才跑了两步,冷不防被一人扑倒。
“公子先上马!”
不等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股大力将她整个人甩了出去。身体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眼前天旋地转,下一刻,砰的一下,胸口重重砸在什么硬物上,痛得她险些咬破了舌头。还没缓过口气,居然又被抛起来。李睦顾不得舌头顾不得胸,手忙脚乱地乱抓乱扯,想稳住身形,却不想抓了毛扎扎的满满一手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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