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御的箭矢稍稍减弱,一架架云梯便立刻搭上了城头,攀城而上的敌方兵卒成片地被滚木礌石砸得头骨碎裂,惨叫着跌下城去,然而又有后继者继续疯狂地向上攀涌,仿若一群出笼的野兽,嗷叫着朝城头扑杀而来。
鼓声如雷,仿佛惊天巨浪,翻涌奔腾,手执皮盾长矛的敌军士兵很快就在墙头和守军白刃相交。
吕布劫得徐州之后,为防驻守在沛县的刘备和虎视眈眈的曹操,将粮草辎重都屯于下邳。然而这位战阵之中睥睨纵横的飞将却不通守城文治,在他的治下,下邳城的城墙不曾修固过一次,城外的护城河也没有拓宽,更没有分筑内城,四面城门,只要其中一面被攻破,下邳城便立刻失守。
半座城池都陷入烟尘直冲,四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苗,不时地有着火的屋舍轰然倒塌,刺鼻呛人的焦味中,到处都是从屋子里逃出来的百姓,或被屋梁砸伤,或被火烧伤,浑身焦黑,面目狼藉,哀嚎呼喊,四散奔逃,一片混乱。
李睦勒马四顾,面沉如水,从意气风发的冲动中定下神来,一时有些茫然。她没想到就周瑜离城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城中竟已至此。
难道真的守不住了么?
便在这时,一个孩子突然从一旁的一团浓烟里哭着跑了出来,约莫四五岁的样子,仿佛一团巨大的黑黢黢的炭球,跌跌撞撞地就往李睦马前撞来。
她身下的这匹马并非训练有素的战前良驹,正被眼前的烟火和混乱惊得不安地徘徊,还时不时蹦起前蹄,仰着脖子想要挣脱套在头上的马具,等李睦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那孩子已经跑到了马腿边上。只听马匹一声长嘶,她心里只来得及叫一声“糟了”,死命地扯住缰绳,马的前蹄已经扬起来,朝着那孩子的头脸就踹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李睦连惊叫都叫不出来,下意识手放脱缰绳,身体倒翻下马,就朝着那个孩子扑过去。
张辽就在她身后不远,照之前那一拳打马的架势,应该能够拉住那匹疯马吧!
若张辽赶得及,她把那个孩子扑倒,顶多就是摔一下。若是赶不及,那就算她不救那个孩子,凭她的骑术,根本驾驭不了已经人立起来的高头大马,同样还是会被甩下马背。她根本来不及细想,也没有细想的余地,只能选择相信张辽。
张辽比李睦预想之中来得更快。
她的手才放开缰绳,眼角已经瞥到一个黑影自她身侧掠过。
弯腰一手抄起那个孩子,反身另一手准确无比地扣住马辔,一声大喝,竟生生将周遭的喧哗呼喊都压了下去,马嘶骤然而断,变成一连串急剧的悲鸣,李睦只觉得身下的马背如遭重击,筋肉绷紧,紧接着向后仰倒的视野陡然又向前倾,却是才抬起一半的马蹄被张辽强行按了下来,马腿发软,一下子前腿跪倒。
总算马腿一跪,往前摔的高度就变矮了许多。李睦这副身体临危的反应又立刻发挥出作用来,反手带了一把缰绳,堪堪贴着马背马颈滚落下地,姿势虽然狼狈,但总算是分毫未伤。
张辽放松了马辔,又将手里的孩子放下来,向李睦抱拳一拱手:“权公子无恙乎?”
“啊?”李睦惊魂未定,回头再看一看垂着脖子踱着步,好像半点脾气都没了的马,再看看张辽的一张黑脸,长长呼出一口气,“无恙,无恙……”
“权公子再向前,也是徒令将士分神,扰乱军心!”见她牵过马还要上马,张辽上前扣住马辔,拦了一下。
李睦一愣,随即眼睛一亮:“将军愿助我守城?”
哪知张辽沉着张脸,与她对视片刻之后,却是徐徐摇头:“辽无畏死战。然城中人心惶惶,若不安民,此战凶吉难料,权公子还是要做好突围的准备。”
李睦心中一沉,她也知道若不安民,这些生命受到最直接威胁的百姓很快就会为了求生开始冲击自己的城防,以求开城投降之后,能免除战乱涂炭之苦。
就在她犹疑之时,只听稍慢一步,跟着他们一同来的徐茂在后面厉声大喝:“竖子安敢放火!”
放火?
李睦猛地醒悟过来。再四下环顾,只见她所处的城中主街上,两侧屋舍坍了一半,熊熊火苗将屋瓦烧得噼啪作响,然而,却只有几支零星的箭矢,被烧得焦黑,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上。
她根据上抛运动的特性算了许久,又试验了好几天,才能在三丈多高的城头射出个四百步的射程来,用的还是要数人合力转动绞盘的守城床弩。这里距离南面城墙比四百步少不了多少,从城外射进来的箭矢若要越过城头的高度,又要有杀伤力,就势必不可能贴着城墙底下往上射,还要再往后退,普通的箭矢哪里能射得到那么远?
若是从巢车上射进来的箭,巢车的承重有限,连四石的弩机都未必能放置,更不可能有如此射程!
分明是有人趁乱放火!
想到这里,李睦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禁眯了眯眼,咬了咬牙,一把扯下系在腰里的佩刀,连同缰绳往张辽手中一塞,另一只手往他肩上一拍:“权将下邳城都交予将军了。将军战时,城中必安!”
“权公子……”
隽秀的少年双眸晶亮,朗朗笑语之中隐隐带了一丝说不出的狠绝戾气,张辽突然想起那天每人只准杀两名敌军,便立刻进城,不许恋战,不许后退,也不许回头的那五百兵卒。
以己方五百折敌军一千,对于这支周公瑾悉心调教出来的精锐人马来说或许战绩并不辉煌。可正是这五百人,一人未损,打了就走,干脆利落地令刘备根本来不及反应,追之不及。
见张辽不曾一言拒绝,李睦心里先是一定,再向他拱一拱手,旋即立刻转身而走,迎上正按着放火之人一顿暴打的徐茂,往他肩上又是一拍:“盛丰先随我安民,回头再来接着打!”
不等他回答,旋即就立刻扯了他的衣袖,一面将人拖走,一面回头问道,“四面城门的守军不动,你还能调集多少人?”
“陈家那里还留了十个伍巡哨,另外城中粮仓那里还有三百人。”
徐茂被李睦一拖,下意识地一个拿桩,稳住身形。李睦的那点力气自然和他相差甚远,当下就反被他带了个踉跄。徐茂犹自不觉,还认真地回头踹了那已经被他打得爬不起来的放火贼一脚,这才续道,“不过周郎有军令,只要下邳一刻不破,粮仓的人就一个都不能动。”
“不动就不动,五十个人也够了。”李睦险些摔个仰倒,好不容易扯住徐茂站稳,见他还站着不动,不由又拍了他一巴掌,“怎么,周公瑾说的就是军令,我的话就不是了?”
徐茂生性粗莽率直,平日里说笑无忌,可一涉及军令,便立刻令出禁止,绝无二话,就如同当初李睦要他率部每人只能杀两个敌军就必须退走,他纵然不解,却执行坚决,毫不含糊。
李睦此言一出,他立刻躬身应“喏”。
五十人,守城不够,冲阵不够,用来绑人,确实是足够了。
五十个人身披胄甲的兵卒从陈家的别院里冲出来,拐了个弯,又冲进陈家的正院。偌大的院落重重进进,回廊曲折,屋瓦成片,安静祥和得好似外面紧张的战局与他们处于两个世界。然而只片刻之后,这座突显格格不入的院落里便响起了清脆的兵刃相击之声,紧接着女人的惊呼声,男人的喝骂声,孩子的哭声,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呼喊求救,再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投降不杀”的大喊,陈家的正院立刻就成了城中奔走混乱的缩影。
陈家是当地豪门世族,自养部曲壮丁。若换在平时,五十人怕是连陈家正院的大门都进不去。而此刻同样是五十人,五人一伍,两伍一队,每十人成一组,几乎所向披靡,李睦一路疾跑而来,气还没喘平,就已经把陈家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数十口,连同护卫他们的部曲在内,一同用粗绳捆了个结实,推了出来。
“禀权公子,我部损三人,伤九人,俘敌共八十四人。”徐茂出来躬身一礼,他只当李睦突袭陈家乃是陈登真的投了刘备,提议道,“将他们押上城头,定能乱敌军心。”
看着眼前一片东倒西歪,或哭天抢地,或怒骂狂喝的人,李睦不禁冷笑。
若不是将府中部曲都遣出去四处放火,煽动民乱了,她哪有那么容易能踏进这身后铜雕木刻的大门!
刘备在外攻城,他们在内造乱,周瑜带兵出城,此时一旦城门吃紧,城中守将惊慌之下,定以守城为上,又哪里还能腾出空去想这满城的乱象究竟是因战而起,还是另有所图?
最多安抚拉拢城中的世族,再将街上百姓赶到屋里,不准出门,以求稳定罢了。
“乱军心有什么用?陈登真的引刘备破了城,你还能真把他们都杀了不成?”徐茂的诧异之中,李睦一挥手,眉眼之间闪过一丝狠色,“将人都带到南门城下,我看城中还能乱多久!”她若不狠,下邳城就守不住了!那些没死在战乱里反而死在陈家部曲放的火中的百姓就都白死了!
八十四人被捆了手脚,却不堵嘴,一个个如同麻袋一样扔到板车上,一共装了慢慢七车,徐茂的部下从陈家宅后的田里牵了牛出来,拉着车浩浩荡荡往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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