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扫过,李睦的唇角渐渐扬了起来,不答反问:“若无传国玉玺为抵,以袁术的为人,又肯将吃下去的孙氏旧部再吐出来?”
一句话,叫祖郎立刻听出端倪,骤然失色:“尔等是孙氏旧部?”
李睦垂目看了周瑜一眼,慢慢吸了口气,随即眉峰一展,双手交叠至额,一揖为礼:“吴郡孙权,勇不及父兄,亦无战功在身,当不起宗帅‘旧部’二字。”
“你是孙权?”虽是问句,可祖郎的语气里唯有惊异,却没有半分怀疑。
有传国玉玺铺垫在前,李睦冒认孙权,并非全无把握。
无论是当年孙坚私藏传国玉玺,还是如今孙策以玉玺换兵马,都是天下大不韪的僭越之举,若非是孙氏嫡系,又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更何况,孙权不像孙策,他常年长在吴夫人身边,不曾征战,极少露面,在这个人脸识别靠画像的年代,祖郎能认出她不是孙权的可能性极低。
所以,就算祖郎最终还是不买账,大不了她以孙权的身份再被送回袁术那里,有传国玉玺和孙策这两座大靠山,总归是性命无忧。
只是到底还是免不了紧张!
夜风瑟瑟,李睦不自觉地挺直脊背,语速也显得略快。然而在祖郎看来,未及冠的少年郎,身量尚且不足,能有此胆识,已是异事。况且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孙氏儿郎的一身硬骨头。当年他以十倍之兵围袭孙策,几千之众,数次已经冲到了孙策面前,却硬是被杀出一条血路来,虽然最终是他胜,可那一场仗,孙氏旧部,尽数以身殉战,无一投降求饶。其中的惨烈,令他时隔三年,犹自心惊。
所以李睦这个看起来欲盖弥彰的动作,落在他眼里,倒反而像足了一副倔骨的孙氏儿郎。
再加上这个时代,注重家族传承,哪怕杀人犯案,潜逃他方的也只是改名不换姓。盗用身份,承他人祖宗之名根本就是不可想象。因而祖郎对李睦的身份竟是没有丝毫怀疑。
李睦笑了一笑,方才借着一揖的动作,她自然而然地往后退了半步,避开火把上缭绕的烟雾,呼吸顿时畅快了许多。她心思转得飞快,语速却放慢了下来:“你若是觉得是袁术能够长久,不妨拿了我去投袁术,便是大功一件。若是认为我兄可以成事,就去……”
她话没说完,祖郎忽地冷笑:“你要某投孙策?”
李睦眉峰一扬:“潘临可投,你为何不可?”
“潘临?”祖郎突然想起来潘临将为他们二人出十车粮草为酬,不禁脱口道,“不可能!”
“因为当年你围攻我兄时,他也在其中?”李睦轻然一笑,“男儿沙场征伐,九死一生本是寻常。我兄自少年起领兵征战,不知历经几番生死,麾下又不知有几多降兵敌将,他皆一视同仁,待人以诚,是何等心胸?既然那些人他都敢用,你还怕什么?怕死不如回家种地抱孩子,要功名利禄,又要安全无忧,不如到宫城之中做个近侍。”
李睦的声音突然提高,清清朗朗,如利箭破空,惊醒了几个原该巡夜却蜷在岸侧打盹的山匪,抹着脸就从地上跳起来。
他们旁的没有听到,最后那句“去宫城里做个近侍”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大好男儿,哪里经得起这句话!
“你……”祖郎也是骤然大怒,横手一刀虚劈而出。锐利的刀锋割破空气,带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金石呼啸,自李睦的身侧掠过,激得她衣角飞扬,猎猎作声。
“你可知道,只要你不说,某便不会知晓你就是孙策之弟。而如今,若某将你交给袁术,袁术提出以你为筹,要孙策交出江东会稽与吴地两郡,孙策又将如何?”
李睦挑一挑眉,目光落到周瑜身上,又徐徐呼出一口气:“周公瑾与我兄有总角之好,手足之义,我敬他为兄,有何不妥?”
微风掠过发间,跳跃的火光将她的发丝都照得隐隐泛光,明晃晃的长刀几乎就贴着她的肩膀,李睦恍若未见,“这世间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为我重伤在身是有所为,我如今用自己做筹码,要换你为他延医也是有所为,又有何不妥?”
冒认孙权更是有所为!
莫说周瑜现在名声未现,当年祖郎追杀的是孙策,那一战中死的也是孙氏旧部,这一节,自然要由孙氏子弟来揭过去。她与孙权年岁相仿,又是一身男装,再从寿春狼狈而出,被袁术派兵一路追杀,冒认孙权,再代兄招揽,自然也就说得过去了。
而既然历史上祖郎最后真投了孙策,那就说明无论孙策心里对这段“过节”介意与否,至少表面上他都愿意揭过去。
“而若你真把我交给袁术,横竖他不至于蠢到立即杀我,因此而付给你的酬劳,就当你救公瑾一命,我还你个人情好了。”
这是句真话。李睦确实是在赌祖郎的最后决定,可何尝又不是在逼祖郎的最后决定。
说到底,她这是空手套白狼,祖郎愿降孙策,自然会找人医治周瑜,并将他们好端端地送到江东,那是皆大欢喜。而就算是祖郎真将他们送到袁术那里,没有找到传国玉玺,又有孙策在外,袁术自然也不会杀他们。
只是,所谓的用她做筹码,孙策肯定不会理会就对了,当然袁术若是信了她就是孙权,必然会对孙策的反应估计失误,倒时候再失先机,她总还有机会趁战脱身。
至于祖郎,怕是就连历史上默默一生的机会都没有了。
“好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
占山为王,本就不是长久之计。若非与孙策早已解下仇怨,孙策烈火般的性子和刚毅果断的用兵之风更合祖郎的心思。他依附在袁术帐下,听命于丹阳腹地牵制孙策。可袁术自恃出身,为人高傲,薄信寡恩,之前答应的酬劳不曾付出,就又要他在丹阳生事。而孙策之勇,祖郎虽然胜过一次,可那是以地形优势,十倍之兵,侥幸之极。这次孙策有意平定丹阳,山越之众却多得是如同潘临那般只看眼前利益,蛇鼠两端之徒,实难心向一处,有所作为。既然宣城之袭已经走露了风声,那此去更是凶吉难料。
“某可以为他延医,但某至江东,要孙策亲自来迎!”
祖郎不可谓不谨慎。要孙策来迎,等于是要孙策将接纳之意昭告所有人。若是他事后算旧账,落在旁人眼中,只怕今后再无人来投。
当然,这种承诺,若是李睦真的是孙权,才做得了数。
所以,李睦爽快地伸掌与他当空一击:“好。”
答应得毫无心理负担。
作者有话要说: 李睦:怕死不如回家抱孩子!
周郎:瑜不怕死也要回家抱孩子!
☆、第十一章
李睦对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其实并没有多大信心。故而祖郎说延医的时候,她其实也只不过想着能有个安稳的地方让周瑜歇两天。
能上马打仗,执刀开弓的人,体质总不会太差。若能及时处理伤口,再歇一歇,没有舟车劳顿,没准就能抗过去。
所以,当她跟着祖郎一行人折返朝北又走了两天之后,弃舟登岸,换上牛车,又继续北行,李睦几乎以为祖郎阳奉阴违地还是决定把她送给袁术。
只是该说的她都说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到了这份上,她若是再多问多说,无异于露怯。
在这期间,周瑜身上的热度时褪时回,一直昏昏沉沉的不见清醒。李睦拿水喂他,十次里只两三次能张了口喝一点,再要么就是拿肉干泡软了放到他嘴里,倒也能咽下去少许。
终于在第四天的清晨,祖郎将人马都就聚集在一处缓坡山头上,只带两个山匪手下扶着牛车,和李睦一同进了城。
说是城,其实也就是个小县的规模。城墙破旧低矮,斑驳的墙面露出一截截干裂的土层,坑坑洼洼的表面甚至还能看到修建时有废弃的断木混杂在其中。城头没有李睦想象当中这个时代应该有的望楼角塔,城门前也不像寿春城前那样站了足足两排守门的兵士。没有护城河,没有铁索桥,只光秃秃的一个方形门洞,顶上一个笔画复杂得李睦连猜带蒙也没看出来是什么的古体字,似纂似隶,似乎还风化磨损了半边。
更令李睦心里疑惑的是,城里的民众心理素质极好。周瑜一身血衣,生死不知地躺在牛车上,就这么招摇过市地往前走。四下里的人或晒粮,或编篾,或追鸡打狗,顶多在他们经过时抬头看一眼,便立刻又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没有半点惊讶恐慌,甚至连好奇之心都没有,就好像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似的。
走到后来,更是还有人冲着领头的祖郎一面拱手一面指引:“往此处,前行再左拐,见了一排老树后的茅草屋就是。”
凶神恶煞的山越匪头子一反常态,客客气气地拱手道谢,然后沿着对方所说的方向而行。
李睦坐在牛车上,只见那为他们指路的人一身短打,背后背一顶竹篾敞帽,肩上搭着一条布巾,分明就是个刚下地回来的普通百姓,侧身让牛车通过时,看向周瑜的神色之中只有些许同情,毫无半点恶意,却也没丝毫惊讶害怕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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