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上位者没有道义,那么不要说天下必治,哪怕一郡一县之地,恐怕也难以维持。
片刻之后,墨家巨子终于平静地开口道:“天下之治,必先列德而尚贤,诸位免礼。”
所有人这才缓缓放下双手,平齐身体,静静地注视着墨家巨子。
墨家巨子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并不如何响亮,甚至有些沙哑,却正好可以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今年之大朝会,诸位皆可畅所欲言,共商我国之政。若是我有什么错处,也可以在堂上当面指出,不必担心伤了我的颜面。但若有小人吐露谗言,说出祸国之言,墨家列位先驱在此,我也绝不姑息,都坐吧。”
“是!”
这时候,有资格落座的官员才缓缓坐下,随后有侍从自大殿两旁鱼贯而入,开始逐一为百官斟酒,这些看似清澈的酒液,已在地窖之中摆放了百五十余年,追溯酿造时日,应当是前朝宫廷所酿造祭祀之酒。
也只有在大朝会这样的场合,才会用上这样天下难得的好酒。
随着一坛坛美酒的泥封被打开,浓烈的酒香,顷刻间弥漫整座大殿,连一些日常不怎么理会政事的臣子们此时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卢夫子便是这其中之一。
他向来不怎么介入政事,这场礼仪繁琐,时间漫长的大朝会,也只有这些美酒能真正让他觉得不枉此行。
酒爵中的酒液在他晃动的手中波澜起伏,映照出他孩子一般清新的笑颜,随后他微微侧头笑道:“我说的吧,与这一爵相比,当初我们在鹳雀楼喝的那酒简直不值一提。”
坐在他身旁的是一身淡色衣袍的高长恭,大殿之内炉火温暖,因此他褪去了外面的大氅,烛火映照着他的脸,仿佛给他精致俊秀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闪耀的金黄。
听着卢夫子的话语,高长恭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个弧度,轻轻笑道:“瞧你那点出息,好歹你也是少有的几个总教习,怎么现在看来倒像个去厨房里偷酒喝的小贼,太小气。”
“大气是你们这些大风大浪里走的人才有的,我就是个大夫,自然小气,要不然怎么去跟阎王爷讨价还价,三番五次地把你这个家伙从鬼门关捞回来?”卢夫子嗤笑道:“你现在能坐在这里说话,还得好好谢谢我这些天来的辛劳,嘶……看你的意思……你既不在乎那一爵酒,不如索性一并给了我,我正好还嫌不够呢。”
说着,他的手伸向了高长恭的案前。
高长恭却是一把抓起了自己的酒爵,好似母鸡护崽般没好气地道:“哪有你这么赖皮的人,这明明是我的酒,凭什么给了你?阿布,你说他是不是倚老卖老?”
站在高长恭身后的阿布显然有些无奈,对于面前这两位长辈的争端,他这几天看得多了都麻木了,也逐渐地开始使出一些含糊和敷衍的招数,憨笑道:“长恭哥,还是身体要紧……”
“别给我扯到你荆吴的娃娃身上,人家一个小辈,手里可没捧着酒爵。”卢夫子一脸不满,哼哼道:“之前你怎么说来着?我是稷上学宫总教习,要大气,结果你个荆吴大将军可没比我这个总教习大气多少,怎么着,我一个老朽,又是你的救命恩人,还当不得你这一爵酒了?”
“得了吧,老朽?怕是再过上几年你家孙儿都得看着比你岁数大了……再说,救命恩人是救命恩人,喝酒是喝酒,两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高长恭口中振振有词,“一百五十余年的宫廷好酒,这辈子也就你们这群墨家人有这福气,反正你年年都喝,我只喝这么一回,你就别跟我抢了。”
说完,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感受着那味道浓郁的酒液如同一股暖流直下腹中,不由得满足地叹了口气,哈哈笑道:“果然好酒,不愧是承袭了前朝老底的墨家,我估计你们第一代巨子应该也是个老酒鬼……”
这当然是玩笑话,卢越人也并没有当真,只是无奈道:“你这张没遮没拦的臭嘴,我看啊,也就荆吴那位说的话能把你的嘴堵上。”
高长恭挑了挑眉,居然还有些得意,笑道:“这我可一点也不觉得羞愧,普天之下还真找不出几个能比那个病秧子还奸诈的人,我败给他,嘿嘿,虽败犹荣。”
提到诸葛宛陵,卢夫子的神情有了些许变化,眉头跟着皱了起来,凑过去轻声问道:“从……那以后,他的身子好些了没?”
高长恭收敛了笑容,叹息着摇头道:“并没有,只能说……拖得一日算一日。你当初是说了若他能补全那缺失的部分,病症便会顷刻间痊愈,可你说的那几样东西,又哪里那么好找?光是极北之地的万年冰魄就是一大难题,别说这世上有几人见过,你都没见过吧?难道真的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卢夫子摇摇头,一脸怅然,遗憾道:“若是可以,我也希望有。身为医家,我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藏私,但他的病……与其说是病,倒不如说是天命所致……一个人生了病只要找对药石,总还有痊愈的可能,可若一个人天命有缺,又能拿什么去补?”
第626章 巨子罪己诏
两人窃窃私语之中,大朝会已然开场,墨家巨子的目光不断投向高长恭和卢越人两人,眼见两人融洽的样子,嘴角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高大将军,不知你和卢夫子在谈何趣事,可否也让我与百家听听?”墨家巨子轻笑道。
这一句声音不大,却令卢夫子骤然浑身一震,随后挺直了脊背,明明自己也是为人师长的老一辈了,此刻倒好像一个初入师门的学生一般,十足的谦恭模样。
高长恭翻了翻眼睛,心想你刚刚还说我,现如今你也撞上个能治你的了……
想归想,他还是缓缓地站起身来,走上了那绘制着云彩纹路的名贵地毯。
他微微拱手,却不打算行什么大礼,毕竟他不是墨家的臣子,在他的背后,站着的是江南的荆吴,他既已踏入这座大殿,便是荆吴的使臣,要为荆吴,为诸葛宛陵发声说话的。
其实墨家和荆吴之间的对话反倒是显得乏善可陈,之所以这一次请高长恭入殿,也是为了对荆吴表示谢意,并奉上一些“赏赐”罢了。
而在接下这些金银珍宝之外,墨家巨子自然也是十分坦然地提及了有关于行州等地的荆吴驻军问题,毕竟墨家和和荆吴虽是盟友,不可能一直把自家的领土交给荆吴去守。
高长恭自然心知肚明,也十分简洁明了地回答了墨家巨子的问题:“行州驻军之事,我军自然有所安排。国主有信言,若是安定了墨家边境,不必久留,率军回国便可。此番出征,我荆吴为的是友邦之安危,并无意侵占墨家一寸土地,请巨子放心。”
“那便好。”墨家巨子当然知道高长恭口中的“国主之言”,说白了就是诸葛宛陵的话,也不去戳破,只是端起酒爵道:“荆吴义举,我墨家铭记于心,大将军威武无双,当得起我敬的这一爵。”
“不敢不敢。”高长恭知道,仲夫子应该已经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墨家巨子,但墨家巨子依旧保持着平静,果真如意料之中一样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这也是高长恭敢于前来稷城求医的原因之一,现如今的他等同于一个人人可欺的靶子,以他虚弱的现状,任何有点修为的修行者都能轻易地给他带来不小的威胁。
墨家自然也不希望荆吴日后真多出一个武神来,但在稷城之内,他们反倒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凭墨家巨子的坦荡和胸襟,绝不会行那般下作之举。
一爵饮尽,高长恭退回到坐榻,随后大朝会也逐渐从原本的肃穆转而嘈杂起来。
这天下四国中,论军队之庞大,墨家当之无愧是第一,多年来一直抵御着沧海和唐国的两面夹击,现下更在两国联军之中依旧立于不败之地,由此可见一斑。
若是换成荆吴,只怕现在早已岌岌可危,甚至国破家亡了也说不定。
可若论起内政,墨家却是天下四国之中最纷乱的一个,其分封与郡县并行,虽多年来相安无事,到今日也慢慢呈现出不稳与衰败之象,非但地方势力错综复杂,连朝堂内斗都由暗流涌动转向各家明斗,已影响到了大小国策的贯彻与施行。
墨家巨子虽老迈但绝不昏聩,他当然看到了这背后绝大的隐患,只是这么多年不断征战,他只能选择先稳住朝局,尽量压下变法一事,但到了今天,变法显然已势在必行……
因此,从这场大朝会的开场,百家均已嗅到了一种不寻常的味道,整个大殿之中,不断地回荡着巨子的声音,好像香炉之中,缭绕不散的烟雾。
“……我墨家如今朝局糜烂,政令不通,与唐国沧海两战皆败,皆因为我踌躇不前,不能下定决心之过。”墨家巨子眼神似乎穿透了整座大殿,看见了那满地的战火和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微微露出笑容,却并不让人觉得他是在高兴,而让人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沉痛的自省。
他用最为平静的语气,开口道:“今日,我便要宣读罪己诏,以此传阅天下,以此宽慰我墨家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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