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话一出口,连颜鹤发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冷血看了他好一会,居然道:“你说得是,那么,就执中两用,七招吧!”
“你攻七剑,我不动兵器,你便释放张炭?”王小石小心翼翼地多问一遍,“你为什么要我动手?”
“你放心,我是试试你的武功,不会要你的命,”冷血道,“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我们非一战不可。”
他的嘴角一牵,就算作是笑,“反正如你所言:这位张兄也没啥大不了的罪!”
王小石也有这种感动。
他们就像在一个无樊笼里的两只猛兽,为求争取生存下去,就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就算不分死活,至少也要定高下。
“好。”王小石捋起长衫下摆,断然道,“只要你不反悔。”
“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冷血道。
“我相信你,”王小石道,“因为你是‘四大名捕’。”
“要是你败了,或动了兵器,也得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的师父到底是谁?”
冷血说到这里时,不再看王小石。
他只是盯着王小石的剑。
王小石忽然觉得手背有点疼。
他几乎想要从剑柄上缩手了。
可是他强行忍住了。
──是冷血的视线,竟让他手背有针刺的感觉?
──眼前的这个人,尚未拔剑,眼里已发出了首道剑芒。
──拔了剑以后又怎样?
那不是剑。
那是一种感觉,死亡的感觉!
他从来就没有感觉到死亡如此地逼近,会逼得如此之近!
从来没有过!
他疾闪、翻身、激射──刚刚才立定,死亡又第二度逼近!
这使他几乎忍不住要拔剑──或者拔刀,来砍断、截阻、粉碎这死亡的侵略!
可是王小石忍住了。
强忍。
死亡自喉咙的右侧,相差不到三分处掠过,然后又迅即兜射了回来!
死亡第三度逼近!
他一闪就闪进了牢栅里。
牢栅当然不可能让人随便进出,其间格之密也不可能让人进出,但他这么一闪身就进去了,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挤”进去的!
可是死亡也跟着追了进来。
死亡第四度又找上了他。
他立即撞了出去。
铁栅为之拗弯。
但王小石并没有摆脱死亡。
死意仍然距离他一步之遥。
甚至已达到了不到半步之近。
他大叫一声,霍然反身,一手抓住了死亡。
死亡是抓不住的。
他明明抓住了死。
可是死亡又同时疾收回去了。
他手里一片潮湿,血涌了出来,滴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死亡又自另一角度回刺了过来。
第六度,死亡又以全胜的姿态要覆盖他、笼罩他、吞噬他。
看来他已不得不拔刀、亮剑了。
他已没有选择。
只是他还有一个没有选择中的选择。
他抢攻。
他抢攻向死亡。
他攻不进死亡,死亡已经是死亡,死亡不死,死亡不亡。
只不过死亡却也给他逼退了。
只不过被逼退的死亡又立即以更威皇的姿态倒卷了回来。
强大无匹唯死无他。
这样强烈的死志,令人顿生:人生到此、可以一死的感觉。
王小石已没有路。
既没有退路,也没有活路。
除非拔剑、出刀。
只不过一旦拔了刀,出剑,便算是输。
张炭便要待在牢里,任劳、任怨决不会放过他的。
死亡将临。
死亡已逼近眉睫。
唯有出刀。
唯有拔剑。
不出刀,只有死。
不拔剑,一定亡。
──王小石怎么办?
他怎么应付?
──谁能对付死亡,战胜死亡?
谁都不能够应付死亡。
王小石也不能。
他不能拔剑,不能出刀。
但他能做一件事。
──什么事?
冷血大叫一声,刺出去的剑急回反封,当的一响,一枚飞石碎为十几块,箭般四射,落在丈外、栏外、槛外。
王小石没有拔剑。
他始终未曾出刀。
他只是发出了暗器。
暗器就在他襟里。
──飞石。
王小石的石。
冷血愤然收剑,“很好!”抛下这两个字,他便大步而去,再也不回头。王小石虽然没有拔出武器,但他发出了暗器。但是冷血并没有争辩。
──是他认为暗器并不是武器?
──是他觉得已试出了王小石的武功深浅?
──还是他已不想赢,抑或是为了守信?
冷血出去之后,就有个狱卒进来,恭恭敬敬地替张炭解除枷锁。
张炭自然认得他。
──他就是大牢里叫“猪皮蛋”的麻子狱卒,也是道上的人物。
张炭曾经在牢里承过他的情,所以对他也很客气恭谨。
“猪皮蛋”低声笑道:“你来这儿,也真是来去自如的啊!”言下,似有些不胜羡慕之意。
张炭知道这次完全是因为王小石,他才有机会重见天日的。
他想上前去谢王小石的时候,才发现王小石在看自己左掌心。
他的手心尽是汗。
──冷汗?
他的右手还淌着血。
──他在看掌纹?
一个人在看掌纹问命运的时候,是自己感到对前途将来惶惑及没有把握之际,莫非王小石的心情也是这样?
──是不是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至少现在张炭并不能理解王小石为什么会这样。
张炭望着颜鹤发,颜鹤发也回望张炭,他们都不知应该怎样。
直至王小石说:“我们到瓦子巷去。”他的语音,非常凝重。
第十五章 欲笑翻成泣
瓦子巷当然不是卖瓦的地方。
这是个娱乐场所的集中地,“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开张,耍闹去处,通晓不绝”,真是个“不夜天”,其热闹程度,已到了“车马阗拥、不可驻足”的地步。
到了瓦子巷,雪意外地提早止歇了,可能一会儿还要下呢!
王小石以为爱热闹的温柔、唐宝牛、方恨少、朱小腰等人必是在看戏。
谁知道不是。
方恨少等人都在生气。
王小石再到迟一步,他们就要闹事。
──原来他们发现在这繁荣喜闹的巷子里,经营生意的人都没有什么喜乐的神色,细问之下,才知道今天是“抽行头”的日子。
“抽行头”便是交钱。
交的不是税赋,而是这地方的“人头账目”:就是“堂花”和“粘头”。
这跟飞天光棍、地痞无赖诈人钱财没啥两样,只不过这些钱比暗来黑往的市井流氓刮得还紧,因为这是“官家”要的。
──官家本来就有夏秋二税,还有杂琐钱,包括了目桩钱、板账钱、头子钱和牙契钱,而今这个经制钱,说是为军费而筹的,主事的人竟然是刑捕班房的人。
瓦子巷里的人,每到要交课银的时候,自然都愁眉苦脸。赢利本微,甚至血本无归,而今又加横征暴敛、贪得无厌,这年头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岂有此理!”方恨少忿忿地道,“怎么会有这种不成文的商税。”
“这不是逼人造反吗?”唐宝牛更气。
王小石问:“你们怎么知道这是‘四大名捕’私下所征敛的新税?”
“一般收税的是场务,而今却由三班捕房的人来越俎代庖,更加雷厉风行了。”朱小腰答,“我们刚才问过几个人了,的确不是‘四大名捕’的主意,而是神侯府策动的,试问谁敢不从?”
王小石望了朱小腰一眼。
朱小腰并不避开他的眼光,这种毫不避讳的回望自具魅力。
在灯火楼台的照映里,朱小腰的美带着媚色。
“楚腰纤细掌中轻,落魄江湖载酒行。”王小石突然问了一个毫无关联,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唐突的问题:“你是个女子,多年来在江湖上冒寒受霜、出生入死的,你不会觉得累吗?”
朱小腰一对美目,居然眨也不眨,仍在瞧着王小石,她想也不想便答:“你是劝我早些儿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她有些倦乏似地笑了一笑,“第一,像我这种女子,谁敢娶我?第二,像我这种女人,看得入眼的男子本就不多。第三,谁说女人一定要嫁人的?第四,人在江湖,固然是累;离开江湖,则不如一死。寂寞,是会死人的;孤独杀人,比刀剑尤甚。”
然后她问王小石:“我的意思,你听得懂吧?”
王小石却在此时又反问了她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温柔呢?”
在这群朋友里,最爱热闹、最聒闹、最好玩的温柔,怎么反而在此喧闹场面里没了声息。
朱小腰幽幽一叹:“温柔?她在纱行前的楹树下。”她眼波流转,加了一句:“你要知道,她在哭。”
“哭?”王小石这回很有些震动,“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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