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心中恻然。
妻离子散的打击对香怪深刻沉重至无法承受,没法一下子回复过来,更可能永远难以复元,使他活在过去的阴影里,眼前的成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如水里月影。他需要的,是可令他忘掉一切的某事物。
香怪的苦与乐,给套在一条缰绳里,混淆难分,表面风光,却如走进遍地珠宝的秘谷,带回来的只是石头。在最应惬意的时刻,偏坠进遗憾的追忆里。
他很想鼓励香怪去追求清韵,但找不到适当的言词,更怕是弄巧反拙,清韵对他根本不是龙鹰和众兄弟希望的那种情况,破坏了他们间微妙的关系。
岔开道:“想想皇甫长雄,老板便可感觉到活着的乐趣。”
香怪缓缓摇头,阴沉的道:“看着皇甫长雄当众被掌掴,我鲁丹心内再无恨意,人生可怕的事,是生不如死。真的没想过,从我离开门狱,不到几天,本不可一世的人,竟告身败名裂,可见他不过是另一条可怜虫,何况即使把他碎尸万段,过去了的就是过去了,永远不能挽回来。”
接着轻声道:“我真的不愿到秦淮楼去,比以前任何时候更不想去。”
北里烛天的灯火在前方映入眼帘,愈近这有不夜天之称的烟花胜地,人车愈多,愈有梦域般不真实的滋味。
大大小小、式式俱备,沿街高挂的灯笼,将北里化为梦幻天地,与香怪沉重的情怀,格格不入。
练制出心里的合香,就是香怪目前的一切,离开了制香圣地,如鱼失水。
龙鹰道:“老阅害怕再一次的失败吗?”
香怪一怔道:“范爷很坦白。对失败我已没有感觉,却害怕重陷那种生不如死的情况,并不时提醒自己,贱内临终前的嘱咐。”
龙鹰问道:“她怎么说?”
香怪双目满载悲伤,近乎呜咽的道:“她……她着我坚持下去。唉!”
龙鹰道:“老板有坚持下去吗?”
香怪凄然道:“不到两天,我便崩溃,她的后事,全赖徒儿们帮忙。我对不起她,没听她的遗言。”
龙鹰道:“她肯定不是要你和皇甫长雄斗下去,而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完成梦想。你快乐,便是皇甫长雄不快乐。而想好好的活着,必须从过去抽身出来,重新上路。你踏离门狱的一步,就是人生路途重新开始的第一步,现在仍朝前走着,不可畏缩,否则老板的夫人泉下有知,会非常失望。”
香怪嘶哑着道:“她真的晓得?”
龙鹰道:“当然知道。老板定须坚持下去,我们这群做伙计的,才开心。现在老板的梦想,非只个人的梦想,而是大家的梦想。”
说话时,两人进入北里的范围,人声、车声,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又再置身于北里五光十色的世界。
龙鹰明白香怪今夜情绪忽然低落的原因。
踏出门狱后,支持香怪的,是复仇的意念,只要能损害皇甫长雄,香怪不惜一切。可是,当香怪目睹皇甫长雄被掌掴、拘捕,支持他的恨火立告熄灭。说到底,香怪本身是个善良的人,不像皇甫长雄般狼心狗肺,报复到这个程度,已告一段落。香怪从自家的遭遇,联想到皇甫长雄未来的命运,如香怪描述的,身败名裂,以前拥有的全赔进去,由那一刻开始,不要说追求纪梦,实无颜踏足秦淮楼,于香怪来说,对皇甫长雄的报复足够有余。
撑着香怪的复仇恨火熄灭了,感觉不是满足,而是失落,再没有因之而来的乐趣。唯一可振起意志的,就是众兄弟、同业朋友的热情,炼制梦想里的合香,寄情工作。
故此,一旦离开工场,茫然若有所失,更有点不知自己在干什么,闲下来对香怪不是好事,是负担。
他不想见清韵吗?
香怪的心情异常复杂,包含着龙鹰明白或不明白的情绪。龙鹰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了解和掌握。
龙鹰的方式,就是他并不了解清韵,没法掌握清韵的心意,推己及人,香怪在这方面不会比他好多少。龙鹰尚有个优势,是旁观者清,香怪却当局者迷,受自身的情绪蒙蔽,患得患失,最怕是一场误会。
可以这般说,清韵对香怪的吸引力愈大,香怪愈是畏缩,情愿留在工场过安乐日子,不想到秦淮楼面对挑战。
秦淮楼入门处的一对红灯笼进入视野,对面街就是紧追在秦淮楼之后的春在楼,同样以两个巨型、写上“春在楼”三字的红灯笼招徕客人,相映成趣。
入北里后,他们勒马缓速,四条腿只比两条腿快上点儿。
龙鹰道:“老板刚才说过,一切均由天定,是真的相信,还是口上说说而已?”
香怪一呆道:“有分别吗?”
龙鹰道:“当然大有分别,任何信念,如未能身体力行,仍然是空想和白话。只有付诸行动,才算深信不疑。”
香怪给惹起兴致,双目神采稍复,也证明他是爱思考的人,沉吟道:“这类事,如何付诸行动?”
龙鹰道:“当然可以,这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精义。既然一切由老天爷决定,还有什么好顾虑的,随心所喜,一往无前,置生死成败于度外。对老板来说,还有何可损失的,最大的打击早经历过了,小挫小折,付诸笑谈,如此方可不负老板夫人离世前的期望。对吧!”
龙鹰说的,恰是他自己之前那辈子的写照,面对挑战,永不畏怯。
香怪想到什么的,一双眼睛亮起来。
此时离秦淮楼不到百步。
密集的蹄声在远方响起,一群十多骑从前面奔来,马速颇快,逢车过车的。虽说北里这条主街宽达八丈,可是由于车马道比其他地方壅塞,所以肯为他人着想的,进北里后都放缓车速马势,剩此点,已知来骑何等张狂。
龙鹰眼利,一眼瞧去,立即心中一震。
他奶奶的,其中一骑,不正是有“夜枭”之称的契丹人尤西勒吗?他的秃头和体型,如招牌般容易辨认。
昨晚他才给打得抱头鼠窜,今天竟大模厮样现身北里,教人想不通、看不透。
领头的骑士一身华衣,外型俊秀,年纪不过二十岁,神态冷傲,显然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贵家公子,否则怎敢奔马北里。
到离龙鹰和香怪二百步许的距离,那贵家公子开始勒马减速,使龙鹰晓得他们的目的地,不是秦淮楼,就该是另一面的春在楼。
其中一骑趋前赶上贵公子,侧身说不到两句,贵公子的目光朝龙鹰和香怪射来,显然有人认出他们是“范轻舟”和香怪,特意提醒。
那年轻公子哥儿的人物,目光落在龙鹰身上后,眼不眨的隔远瞪着他,颇不友善。
北里该为西京最易闹出事的地方。本身既龙蛇混杂,豪强权贵,无不到这里来寻欢作乐,加上韦、武专政,视己法为皇法,即使有陆石夫这个不偏不倚的少尹,但比之以前神都,怎都差了大截。翟无念、京凉等敢派人到工场捣乱,皇甫长雄纠党行凶,田上渊长街行刺,非是无因。
龙鹰向香怪轻松的道:“老闺又有看热闹的机会哩!”
香怪茫然道:“什么热闹?”
龙鹰道:“来!我们走快点!”
拍马加速,在来骑抵达前,先一步转入秦淮楼的车马广场。
把门的大汉认得他们,欢迎不及,争先恐后地来伺候,领他们到主堂门的一边去。
两人刚踏足石板地,以贵公子为首的十多骑,冲将入来。
今次把门大汉是不敢拦阻。
龙鹰踏前一步,香怪变为位于他右后侧,傲然卓立。
尤西勒肯作对方的手下,此君肯定非泛泛之辈,不单有势,更有权。
十多骑在广场中央位置勒马,然后散开逼过来,贵公子居前,尤西勒紧跟在侧,其他十三骑如恶蟹张钳的移来。
两眼的工夫,龙鹰瞧穿来骑中只尤西勒算得上一流高手,其他顶多为一般江湖好手的级数,最了得的还比不上左朝锋。
贵公子腰佩长剑,剑是好剑,人却没佩带它的资格,该曾入过关中剑派之门,学晓几招起手式。
只要能压制尤西勒,龙鹰有把握在几下呼息间,打得对方落花流水。
龙鹰至少明白对方来寻衅闹事的部分原因,就是经与关中剑派多次冲突后,惹起和剑派有关系的,又自问可吃得住“范轻舟”者为剑派争回一口气的雄心。
高门或剑派,两者一而二,二而一,都是惹不得的,因牵连太广,以武三思的权倾天下,仍顾忌多多,可见微知著。
宗楚客比武三思高明处,从这些地方看出来。
尤西勒给安置到此贵公子旗下,正是宗楚客比武三思更老谋深算的地方。宗楚客用尽曾在西京长期当官的优势,将影响力渗入高门的势力范围,一招煽风点火,已教龙鹰应接不暇,少点能耐早被他弄得焦头烂额。有尤西勒在其中,今夜岂能善罢。
贵公子于离龙鹰十多步处勒停马儿,没下马,以马鞭指向龙鹰喝道:“阁下就是范轻舟。对吗?”
龙鹰从容一笑,没答他,转向香怪道:“老板先走到阶台去,这里由伙计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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