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人发话,“云伯,少安毋躁。”
车中人喝止。她的声音竟比玉镯的鸣响还要清脆动听,车夫称其为夫人,这个夫人的声音竟如少女一般。
云伯一只脚已快触到地面,他的重心也已经倾斜。此时闻言云伯敛足一缩,借腰腹发力就又把重心扳回了车上。看上去他活像一个不倒翁,却是铁塔一样的不倒翁。
云伯这一跨一回,不仓促,无破绽。高手打量高手,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深浅,加上刚才车夫化柔为刚,以鞭做枪,高行天终于承认这个车夫有点门道。
车夫如此,主人又是什么水准?
高行天想难怪陆无归如此紧张,看着那只手,好奇心终于从他内心某个角落复苏起来。
夫人续道:“陆无归,东西现在何处?”
陆无归凝神道:“被李无忧劫走,刚刚。”
云伯失声道:“什么!”
夫人道:“如此来说是我们来晚了?我知道李无忧来了这芙蓉山一带,这一带也算是他能影响得到的地方,不过你拿他做挡箭牌,以为……”
陆无归截道:“在下绝无虚言。”
他与车中人对话能短则短,似乎多说几个字就会分散他的注意,他的精神都在那一只手上。
洁白玉润的手,冰冷幽绿的镯。
车中人道:“你身边找了帮手,可惜重伤在身,算不上战力。你若骗我,追杀你的会立刻再多上两大世家,天下有铸剑的地方就有杀你的剑,有飞舞的暗器就有三分向你,我可保你此行回不到窝中。”
陆无归沉声道:“东西被劫,‘大罗教’‘三清三世’也在场,李无忧离开不久,夫人一查便知,无归一向对自己的言行清楚在心。”
夫人忽柔声道:“窗儿如何?”
陆无归道:“金公子安好,夫人不必操心。窝中虽乱,但不残同门。”
“呵,不残同门?他几时变成了你们的同门?你们这种同门又算什么同门?唉,你这孩子。”车中夫人“咯咯”笑了起来,笑如雨敲银铃。
夫人的玉手已经掬满了雨水,此时慵懒一翻,覆水难收,玉手又没入了车中,她幽幽道:“那盒子非是你该持有的东西,它根本就不该流落回江湖,真不知道窗儿怎么想的,竟把东西给了你。也罢,或许当初我们两家就不该造这个东西出来。说是什么信物,说是什么凭证,说是什么姻缘,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梦。”
“夫人后悔嫁到金家?”说话的是高行天。他这句话出得很唐突,也很危险。
云伯因为这唐突,眼神阴沉到底。
陆无归暗想高兄你显露高见的时候也先分个场合,现在我二人手无兵刃,你更是重伤,却还要言挑强敌。
夫人不理高行天,就似未听见他的话,只道:“陆无归,你替我捎几句话给窗儿,就说家里我已经劝过了,他爹爹不会拿他怎样,过去闯的祸就算了,惹了事就跑到外边躲着,倒显得金家不大气了。你叫他还是回家吧,有事娘担着,他毕竟是金家的宝贝。”车中人道完这几句,轻叱一声:“追!”那云伯迅疾坐回车驾一振缰绳,两匹黑马长嘶一声,抬蹄便奔。
车动时,车幕轻开一帘细缝,高行天便窥见了一双明眸。明眸一睐,马车已驰,帘幕收敛,而两道寒芒却像伊人不舍的眼神从帘幕里飞射而出。
寒芒如旖思,秋波却杀人。
这两抹暗器如电,直取高行天额前、颔下,两寒芒打到半途现了轨迹后,竟又散成数十道细芒,像是扫进屋檐下的一簇急雨。
陆无归一惊,高行天面对飘忽而至的暗器竟巍然不动。瞬间,暗器就擦着高行天的身体钻入了他周身的墙壁。
转危为安只是顷刻。
陆无归赞道:“高兄好眼力。竟看破这暗器是专门针对后发之势而来,高兄刚才太唐突了,如不是棠夫人急于追赶‘无双门’,真要发难,殊难预料。”
高行天无语片刻,才苦笑解释道:“非是高某眼力好,只是伤体沉重,无法机变。”
陆无归失笑道:“高兄还是这样一无所惧,一无所扰的性格,小弟佩服。”
此时两人感觉依靠的墙壁一轻,轰然一声,着了暗器的墙壁竟垮塌下来,两人从垮塌的屋檐跳到雨中。
小巧的暗器却威力至斯。
高行天面色再变,望着马车消失不见的方向,道:“是唐门独门暗器‘看倾城’,那车中人是由唐门嫁到金家的唐棠?那双手竟能发出这样千变万化的暗器来。”
“棠夫人嫁入金家后就逐渐淡出江湖,相夫教子,但这次遇到的确是她。那车夫是金家的老仆‘卷云神鞭’郭伯勋,想必高兄也看出此人厉害,我出不了西北也多半因为金家的阻隔。”
“如此看来,我招惹的仇家虽多,但不及你的个个要命。”
“所以我才要急着回窝嘛,杀手现了行等于美人破了相,要不得的。”
“窝是那里?就是你说的家?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蚂蚁窝’,高兄可知?”
风雨愈急,漆黑的夜空首次划出了一道闪电,苍白的雷殛恍如天公贲起的血脉,电光照得雨中两人衣白胜雪。
第六章蚁窝(上)
“蚂蚁窝”!资历较深的杀手没有人不了解这个名字,高行天当然听过。
江湖之中从事杀手这一行当的帮会何以千计,但论实力却以三大杀手组织为尊,它们分别是诡谲的“杀手一家”衣家,激昂的“死士”陆家,还有阴沉的“蚂蚁窝”。
衣家、陆家都是经营数代的世家,传承悠久,世称“衣家僻,陆家孤”,二者理所当然在杀手界占据两强席位,而新贵“蚂蚁窝”则是迅速崛起,细算起来它的成立只有不到三十年。
“蚂蚁窝”发展壮大如此迅速,只因它是一个小镇。
它是一个和“天下第一”有关的小镇。
它是一个专为杀掉“天下第一”而存在的小镇。
江湖高手众多,为争一日之长短常常闹得你死我活。但要问当今武林天下第一属谁,答案只有一个:“武陵山庄”庄主,“夫唯不争”司马穷途!
中原十五州公认的无双无对,只此一人,别无分号。
成为天下第一很难,坐实天下第一的位置更难,身在高处不胜寒,所以司马穷途常说自己不争,若有人愿做天下第一,他可拱手相让。
可是谁愿意用这种方式,用他人相让的方式得到这个称号?这样得来的第一又有谁能服气?
四十年前,坐落于“朱崖”的“武陵山庄”成为中原十五州武林名义上的主人,庄主司马穷途成为天下第一高手。从那一刻起,前往山庄的访客就络绎不绝,“朱崖”前的“武冢”像是一处圣地吸引着江湖武林的朝圣者。来拜访的有正八经儿的杀手,也有见司马穷途无门而改行的游侠、浪寇、阴谋家,甚至还有野心勃勃的一方霸主。
“武陵山庄”的地位十分特殊,它不同于一般的武林门派。首先,朝廷承认“武陵山庄”的超然地位,御封其为江湖龙首,名义上赋予它统御江湖的使命;其次,“武陵山庄”庄主司马穷途身兼大司马、太傅,军权在握又是皇帝恩师,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攀附巴结的人不计其数,多如星斗河沙。反之同理,想杀他的敌人也遍布庙堂江湖。然而,几十载里数不清的高手好汉拜山访冢,问道论剑,司马穷途却仍然稳坐天下第一之位,“武陵山庄”也依然是中原领袖。
司马仍是那个司马,好多过客来了却回不去了,这原因有好几种。
第一种是信心破灭,不知何去何从。
这些人刺杀不成留得一条命逃回来,但内心已经被摧毁了。去杀司马穷途的人,何以万记,不过大部分都被挡在武冢之外。一小部分潜进了山庄,也被司马穷途的仆人、弟子收拾了。真正见到司马穷途,逼得天下第一出手的,据说四十年间不过寥寥三人而已。
连人都见不到,何谈与之一较高下?来时信誓旦旦,回头何颜见江东父老?只是区区仆人就为之高山仰止,便是归去再苦练百年又如何?
这种人过不了自己内心这一关,他们仰望着朱崖垂落的阴影却倒在自己的脚下。
第二种属于回去必死的类型。
他们隶属于缜密帮会,受到严苛管理。完不成任务就是被遗弃的废物,作为杀人的工具,一旦失去作用就没有了价值。何况某些人还知道组织或多或少的机密事闻,比如是谁付钱指使,是谁在背后许诺交换利益。
这些人不能回去。
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绝对不能。
第三种情况比较特殊,那是来了就没想回去。
这种人比较奇怪,他们勇气十足,甘于接受失败的命运却决不灰心丧气,无论多大的挫败都不能让他们改变信念。而“武陵山庄”对于这种人也很宽容,能不杀的尽量不杀,多以劝诫为主,找个机会就给放了。这些人将刺杀司马当成他们的梦想,靠这种梦想生存的人很少,但不是没有。
除了以上这些人,还有第四种人。
这种人最晚出现在武冢南面的蚂蚁窝小镇,他们是慕名而来的定居者、避难者、淘金者、追杀者。他们加上早前逗留在“武冢”附近的各色人等一齐搅拌出了一个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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