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香料的人返回,交来沉重的花布包袱。姽婳打赏了银钱,挑了其中七味,混杂在一处,又向店家借来一只三足圆炉。紫颜看她忙活,叹道:“可惜出不得城去,这里太简陋,害你不能制一炉好香。”
“谁说不能?你瞧好了,一会儿这七种香料燃起香来,合在一处,就是一味新香。”姽婳如大将沉稳,把圆炉放在桌上,取了香炭点燃,再把高高低低的香料如兵将差遣下去,慢慢熏起香来,“这味香,叫做萤火。”
望帝见着第一缕香烟尚在徘徊,第二抹烟已后来居上,两者交缠在一处,被第三道烟一冲,如劳燕分飞,自寻出路。余下的几味竟无烟气,悄然潜入屋中,如高明的贼,倏地各奔东西。望帝继而闻着一股特殊的香味,既陌生又熟悉,既冷漠又热情,既寂寞又欢闹,像他匆匆走过的人生,忽然间灿烂,忽然间归于平淡。
“我动刀了。”紫颜在桌上摆出一排排随身的器具,精致的做工,莹亮地闪光。事到临头,望帝平静以对,阖上双眼。
郁烈的香烟仿似归家的旅人,袅袅地荡向他的脸,而后,烟云消散。
涅槃重生。
望帝不记得易容的情形了,他睁开眼时,天色发白,衾被暖和。桌上的香燃尽了,烟灰细细的堆着。他爬起,穿好衣裳,看到一面铜镜,生锈的纹如他瞬间苍老的人生。
不假思索地持镜,快见着新面目时,期待、忐忑、紧张、拒绝,竟都有那么一点点。不想真的亲眼目睹,镜子里一个平和的人儿,眉眼仿佛前生见过。放下心事,再看两眼,便有几分喜欢。紫颜莫不是察觉他的习性,按他的愿望造了这个模样。最难的这关,终于轻松地踏过,他摸着自己的面皮,黯然神伤。
姽婳来敲门,望帝寻找她身后的紫颜,她黯然说道:“紫颜照料明月去了,须为他改个容,才能将他运出城去。”提到明月,一切往事骤然回头,改掉面目,抹不去记忆,望帝突然青了脸。
姽婳惋惜地道:“早知昨日让他封了你的记忆,就不会这样痛苦。”望帝勉强说道:“先生能做到么?封我七年记忆,将来再还给我?”听来匪夷所思。
“对他来说,不见得多难。或许那样,你这七年好过些。”
望帝摇头道:“我想他要的不是仆人这样简单。玉狸社多年累积的秘密,你以为先生不重视?纵然他不说,我和他身在一条船上,自会和盘托出。哪怕他是为了那些情报才救我,我也认了。毕竟,灭我玉狸社的是照浪,不是他。”
姽婳悚然一惊,望帝看得透的,她为何没想到。紫颜救他,是出于道义,还是利益。到底紫颜心底隐藏的,是怎样的秘密,怎样的筹谋?
“站着聊多累,姽婳你为何不进门去?”紫颜一声朗笑,从院子里进来。“丧车雇好了,我们换个装束,出城去吧。”望帝和姽婳对视一眼,将方才的对话咽入心里。
出城发丧。他们是孝子贤孙,穿了丧服,一路哭向城门。紫檀木棺材里,明月化身高寿而泯的长者,安享死后尊荣。吹拉弹唱,紫颜请了一班人马,戏演足全套。哭声飞扬之时,望帝默默地在心里淌着泪,怀想明月手挥瑟弦的风采。
城门上,旃鹭竟带了一队人,混迹在官兵之中。望帝的眼神稍触即想收回,转念一想,恐露破绽,遂将目光缓缓扫过一众官兵,从容不迫。紫颜不知是不认得,还是胸有成竹,哭得声情并茂,拉了城门守卫,又是拜,又是跪。他一身晦气,惹得人躲避不迭,见着瘟神般叫他们离去。
旃鹭叫住了紫颜。望帝的身形引他关注,特意多看两眼,问紫颜道:“这人是谁?”
“小人家奴。萤火,过来拜见官老爷。”紫颜抽泣两声,拉来望帝,又满脸泪痕地问旃鹭,“老爷怎么称呼?”
“萤火见过大人。”声音低沉到发闷,表情酷似木头人。旃鹭伸出手去,用力一捏,望帝痛得大叫,眼角落下一滴泪。姽婳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香,暗自隐忍。
紫颜狠狠敲了敲望帝的头,“木头脑袋!竟敢对官老爷不敬!快赔罪,赔罪!”望帝小声念叨着,被紫颜用脚一踢,跪在地上,没头没脑地磕头。这仆役的面容,就做仆役该做的事,望帝这样想着,样子越发谦卑。姽婳偷偷抬头看他,若是从此寄生在这副相貌背后,会不会消磨尽意志,成了无为的人?
旃鹭哈哈大笑,瞥了一眼紫颜,和蔼地对望帝道:“你叫萤火?这种小虫子寿命可不长,趁早换个名吧。”领了人扬长而去。
丧车队浩浩荡荡出了城门,到了先前的庄园,打发走闲杂人等,紫颜三人堆了木柴,淋了火油,将明月的尸骨火化了。大火烧了几个时辰,烟灰顺风飘散,天仿佛被熏黑了,掉了一阵细细的泪雨。明月的骨灰杂糅了一把把泥尘,堆在地上,望帝拼命地用手去捧,用前襟兜了,珍重地收拢起来。
紫颜和姽婳望了一地的杂乱,想起明月弹奏的曲子,当时当地,此时此景。人生就如萤火,骤生骤灭,闪亮七个日夜,就逝去了。
宛如春雾般短暂。
那个叫萤火的男子,却浴火重生,他要代明月、代自己、代死去的兄弟们活下去。住在他人的容貌里,头一回感到生命的可贵,不可重来,不可复制,但竟容得他,偷来另一段人生,延续他未完的使命。
冬日的阳光落得早,斜斜软软地散发余光,并无热量。萤火的人生则刚开始,七年的漫长生涯,踏出了迈向终点的关键一步。
那是嘉禧二年,离紫颜开府还有三年。
瑰丽的书卷,正等待开启最绚丽的一章。
前传:长生
到处是金灿灿的杏黄。
这种肆意张扬、尊荣又傲慢的颜色,充斥眼耳口鼻,叫人为它窒息。在这般耀目的黄色面前,任何言辞,噤了声,失了意,只余下一心的憧憬崇敬。
他被这样的黄色死死压制。源自泥土的颜色,却剔尽世间凡俗,高贵不可一世。飘展的旌旗,雍容的幢幡,黄金般缀满双目。他想靠近一步,用手轻抚它,那黄色灼热地烫人的脸,拒人千里。
凤冠霞帔,云裳霓影,一张精致的美人脸凑过来。
“来,这块逐春糕你拿着。”纤纤玉手,递来一块酥软的糕点,有诱人的清香。“风这么大,也没人给你多披些衣裳,冻着了怎办?”
他懵懂地嚼着糕,甜到心里,真是好吃。抬头看那美妇人,身后宝盖彩结,犹如香云软雾。“跟姐姐走,有琉璃饼,桃津糖,你来不来?”他愣愣地点头,她像观音一样慈善,由不得他拒绝。
她牵了他的小手,嫩滑滑的,有一点心软。怎奈见了满目刺眼的杏黄,面容忽然多了一丝狠意。
沿途的人叫她“娘娘”,对她恭敬有加。他随她进了凤轿,五彩云纹的锦垫,像陷在棉花堆里。继续盯了她的脸看,神仙一样的人,仙宫一样的摆设。
彩云般的车子开动了,浮在云端里,他有些胆怯。她和蔼地笑,打开一只螺钿描金的食盒。闻到糕饼的香气,他就忘了其它,甜甜地尝着。一会车子进了山路,剧烈颠簸起来,上下晃得厉害,他如骰盅里上下摇动的骰子,找不到安歇之处。
“不怕,就快到了。”她安慰他,拉过他小小的身子。靠在她柔软的身体上,他便安静了。仿佛走了很远的路,远到他觉得困顿,倚在她身上睡着了。
醒时,见到霜雪似的缎子,从头顶的帐子倾泻下来。她坐在床边的绣凳上,朝他招手。
“起来洗个脸,有好东西吃。”
一身杏黄底子的锦绣衣裳,小小的尺寸,正合他的身。他穿好,觉得新衣格外好看,不觉欢喜地笑了。她也在笑,附和的笑容后,有男孩子见不到的悒郁,像糕点上的一粒灰,手一抹,就不见了。
桌上放了一只雕龙的金盆,他好奇地摸了摸龙头,须目皆张,仿佛要咬他的手。他缩回来,朝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她一笑,“自己会洗脸么?洗给姐姐看看。”
他低头,热汤是奇怪的青色,用里面的丝巾沾湿了脸,竟火辣辣的痛。他叫了一声,泪汪汪地看她,却见她只是冷笑,“怎么不洗了,连你也嫌弃我?你要听我的,懂吗?”她抓起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按进水里。
他拼命挣扎,捱不过她力大,一张脸全没了进去。钻心的疼,像走在荆棘林里,扎了一脸的刺。他感觉到潜在的危险,没敢张嘴,闭了眼竭力挣脱。手膀子拗了,下巴撞了,折腾了半晌,大概她觉得够了,一手拎开他,丢弃旧袋子也似,扔在一边。
他疼得“哇哇”叫唤,用手捂住了脸,她意犹未尽,顺手掀了金盆,将热水泼在他脸上。青汁顺了衣襟往下流,所过处“呲呲”冒着气。他睁开眼,视线里模糊地闯进一些鬼影,虚浮地飘着,看不清面貌。他吓得大叫,蓦然间觉得自己要瞎了,有股强大的力量刺激他的双眼,令他张不开眼皮。他的泪不停地流,滚过他的脸。泪珠为什么会像刀子呢?不是在滑落,而是一寸寸割过皮肤,越发痛彻心扉。不知是喝到一口汤汁还是什么,他的叫声渐渐嘶哑,直至喉咙里像是塞了一个铁球,完全吐不清字音。